2013-07-25 《影武者》：“不动如山”的流水残梦

影武者，又名《影子武士》，影子里的世界，有战争，有权力，有荣辱，有生死，但一定没有自我，一个原本要被处以极刑的窃贼却连属于自己的死都无法实现，他被包装在隐秘的权力中，见证着一个家族的荣和衰，见证着一个国家的兴与灭，也见证着自己的生与死，而最后只能和那面“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旗帜一起，倒在流逝的河水中，成为一个时代覆灭的象征。

影子像梦一样。这是权力之梦，身为武田家族的最高统治者，武田信玄开创了一个时代，他是日本战国时代三雄之首，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甲斐之虎”，他攻取城池无数，他独霸一方，在他身上有着对权力的攫取和控制。为了缔造自己的家族霸业，他放逐生父，杀死儿子，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他在受伤频死时还要求信臣保守秘密三年，“把我的旗帜插到京城去，是我信玄一生的梦想。”在他看来，如果有人擅自背叛这一命令，就是武田灭亡的一天，所以在病危时，知道他的这一秘密的人都必须处死。这是一个对建立自己的权力和霸业永无止境的梦，但这也必定是一个虚幻的梦，因为要实现这一梦想的仅仅是一个影子。

影子武士，甚至没有名字，他有着和信玄一样的外形，一样的说话语气，在某种程度上，他只是相像，而用相像来构筑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梦想，一定是一场巨大的冒险。而背后的权力，无非是暂时支撑起这个虚幻梦想的力量。影子武士是信玄的弟弟信廉从死刑场上找来的一个人，他是一个窃贼，却面临着死刑，而且有着杀人嫌疑，他是一个弱者，从来没有过征战的经验和独霸一方的勇气，但是正是由于武田家族在战争中编织的权力梦想，这个巨大的冒险行为被一再延续，不是没有破绽，而是在权力面前，在统治的等级面前，谁都不可能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破坏去识破这个秘密。在权力的维系中，所有知晓这个秘密的当事人都被处死，而后又使织田、德川的密探无法知晓这个秘密，而让信玄永远“活着”，活在他们恐惧的心中，活在激烈的战场上。密探三番五次从背后探知武田信玄到底有没有死，而那种巨大冒险的相像让这个秘密一直没有破绽，甚至装载信玄的大瓮沉入诹访湖的水底，也被认为是一缸酒，是作为一种仪式祭奠湖神。

	导演: 黑泽明 编剧: 黑泽明 / 井手雅人 主演: 仲代达矢 / 山崎努 / 油井孝太 / 大泷秀治 类型: 剧情 / 历史 /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1980-04-23 片长: 180 分钟 / 又名: Kagemusha / Kagemusha the Shadow Warrior

而当影子武士回到家中的时候，秘密再一次接受考验，但是严格的防范体系和对权力的膜拜又使这个秘密不被识破。影武者被教以各种和信玄有关的行为、举止和语气，唯一的继承人，信玄的孙子武田竹丸一开始就感觉自己的爷爷不像了，而信臣们在一旁解释，是因为征战太久又加上生病的缘故，故而有了改变。竹丸相信了，完全是一个幼小孩童的天真，他对权力世界永远是不设防的，所以他会第一个提出不像，又在和“爷爷”的玩乐中取消了最初的怀疑。那些妻妾也相信了，他们的相信却是对权力的盲从，不从怀疑是刻在她们心里的信条，所以即使回来之后，影子武士不和妻妾同房，她们也不敢去怀疑内中的缘由，甚至影子武士对他们说“我是影子武士”的时候，妻妾们也笑着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而已。

知道的人保守着秘密，不知道的人从不怀疑，而这一秘密能保守三年就是对权力的绝对服从，一个死去的人还能用这样的方式维护这影子一般的权力，足见战争时代权力的异化已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且在武田胜赖进攻信玄一直无法攻下的高天神城的时候，影子武士以及那面山一样的大旗还插在敌后的山上，以示权威让敌人闻风丧胆。而对于武田胜赖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反讽。作为信玄和诹访城公主的儿子，武田胜赖一直没有成为信玄指定的继承人，从信玄到竹丸，其实是跨过了一辈，胜赖是被遗忘的一个人，而他身上又有着对权力疯狂攫取的家族传统，所以高天神城一战，尽管胜利了，尽管武田家族的旗帜插上了城墙，但是功劳仍旧归于在山后那面“山”旗之后的影子武士，“无论如何我是逃不出父王的影子。”这影子不仅是指代替父亲的影子武士，也是那个被笼罩的权力影子，走不出来，就意味着自己的霸业始终无法得到认可，所以，胜赖要孤注一掷，要攻城拔寨，也要最后用血肉之躯进攻枪炮下织田军队，这也使武田家族最后的梦想功亏一篑。

而对于影子武士来说，他只是一个影子，所以他其实成为反权力中的一个象征。他是窃贼还有杀人嫌疑，即将被执行死刑，而很幸运因为相像而成为权力金字塔中的一个幸运者，甚至是一个拥有三年统治权的影子，但是他所有个人的恶只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在这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生存是最简单的要求，所以他只会选择以偷窃甚至杀人来维系自己的生命，而这样个体的恶，比起拥有最高权力的信玄来说，根本不值得一谈，信玄曾说“一个恶徒则能当我的影子武士？”而在他征战中形成的权力世界里，多少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仅是大批百姓的死亡，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儿子都会成为自己霸业的垫脚石，他对权力的追求完全建立在不择手段的攫取上，“为了夺取王位，天下血流成河。”在他看来，这是权力戏剧里的生存法则，只有建立在他人的死基础之上才可以成全自己，才可以拥有最高的权力，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在他身上有着赤裸裸的体现，所以他一直压制着诹访城的武田信赖，不让他超越自己成为权力统治者，而他这样的目的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穷兵黩武的丑剧。他曾经说过：“世上背叛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当他立下遗言，要让影子武士代替自己，让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三年之内成为秘密的时候，他说出的一句话是：凡是背叛者比死。

《影武者》电影海报

背叛和反背叛，权力和反权力，其实，对于这场尔虞我诈的权力传奇来说，影子完全是一个象征，而影子武士就是在通往另一条权力之路上，成为家族毁灭的见证者。从断然拒绝到主动请命，从嬉笑无形到如主公附身，影子武士更多的只是让自己能有一个活下去的卑贱的理由。原本属于自己的死也被剥夺了，对于影子武士来说，他面对的则是一个自我的完全丧失，所以在这个“自我之梦”中，影子武士一直在斗争，他起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信玄的影子武士，而他被任命为影子武士的那一晚，在他心中也只有一种卑贱的追求，找到食物，然后逃跑。他用工具凿开那只大瓮的时候，他以为里面有着自己想要的食物、财物的时候，没想到竟是信玄的尸体，当死去的信玄穿戴着盔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影子武士甚至崩溃了，那一刻，他看见的其实不是武田家最高统治者，不是死去而威武的武田信玄，而是相像的自己，以及自己最后的结局：死亡。所以从一开始断然拒绝成为影子武士，在一方面来说是自己没有驾驭军队、家族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害怕在影子中看见自己的死。

这是一种折磨，对于影子武士来说，最直接的疑问是：我是谁。“我是别人的替身，就不能离开那个人独立生存。”他说，在他看来，如果成为别人的影子武士，那么一切都是别人的，别人的说话、举止，别人的家庭、子女，别人的一切关系和活法，甚至死亡都是被设计好了，所以没有了自己是最大的恐怖，“受人摆弄就没有自我 要压抑自我去做别人，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作为这个时代的小人物和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窃贼，生命的意义完全是建立在他人基础上的，但是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选择，那些信臣的逼迫已经让他无从选择，所以他总是在恶梦中看见那个自己，那个跟着死去的信玄又想逃跑的自己，对于他来说，活下去是一种煎熬，既要是一个影子武士，又要找到自己那可怜的一部分，在梦中，他在虚幻的云中行走，而那云之下是一片水，低下头，他或者看见了自己，但那也是另一种影子，一种活着的影子，一种死去的影子——似乎照见了自己一生最后归宿。

必然是一场悲剧。而那个虚幻的权力之梦、自我之梦，不是被自己揭穿，也不是被敌人识破。像是一个寓言，三年的秘密到最后跌倒最底层，成为真相的竟然是一匹黑马驹，从马上掉下来，武田的妻妾在受伤的影子武士身上看不到一丝伤痕，才发现当初的那个玩笑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他是影子武士，他真的是影子武士。”三年，他骗过了敌我双方，却骗不了一匹马，所谓的权力丑剧，其实就是人们编织的谎言，只有兽类才真实地展现自己，这是不是也是人类的一个隐喻？所以当同为征战的织田信长知道信玄在三年前就已经死去，而自己被影子武士的谎言蒙蔽的时候，也发出了“人生幻境一场，都是南柯一梦”的感慨，“生命有界终须尽”，他也感觉到了武田家族的荣辱其实就是那个虚幻的权力之梦，武田胜赖大举进攻只能说明梦即将破碎。

武田胜赖对于权力和霸业的追逐，也只是穷兵黩武信玄的一个缩影，风林和火，向着织田信长的军队进攻，但是在织田家族三段式铁炮射击和马栅栏战术中被击溃，甚至全军覆没，武田家精锐付之一炬，从此没落。那些战士死在战场上，那些马匹在血流中挣扎，这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剪影，而那一片死寂，也是这个时代的最后声音。用武力建立起来的武田家族，最终在武力下溃败，一个时代终结了，而在这个时代的最后，是孤独的影子武士，当秘密被发现，他早已被逐出武田家，但是在这最后的战场上，他是最后的见证者，是悲痛？是惋惜？还是最后发现自我的唏嘘？他举起那面象征着武田霸业的旗帜，冲向敌人阵营，在奔跑中，枪响了，他最后仆到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然后站起来，走进流逝的河中，最后，那面写有“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旗帜沉入水的深处，在被水冲走之前，影子武士看了一下水面，那仿佛是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倒下，不是信玄那具有象征的“山”的倒下，也不是自己影子武士最后身份的幻灭，而是回归到自我的死，权力之梦、自我之梦，最后破灭的一定是人生的生死之梦，像流水，再也无法映照出自己那张被设计、被掩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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