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5 《美狄亚》：神圣的另一面是渎神
她让小儿子在木桶中洗浴，然后将他抱在怀里，“真帅，我的儿子。”她让二儿子在木桶中洗浴，然后哄着他入睡，柔情和微笑在脸上，甜言和蜜语在耳边，月亮升起的晚上，那把刀却闪烁着寒光，只是一个特写，锋利的刀身便沾满了血色，猩红，依然泛着光。大地上的孩子正在入睡，天上的月亮只剩下半个，而当这最后一个夜晚过去，那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终于将死去的孩子变成了灰烬。
火是愤怒的火，是复仇的火，是隔绝的火，伊阿宋在大声叫喊：“让我再摸摸孩子们的尸体。”容颜被火光照亮的美狄亚已不再有笑容，她成为火之一部分：“以后你也永远摸不到孩子了——去埋你的妻子吧，你等着自己变老吧……”曾经她是他的妻子，曾经她带着满腔的爱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曾经她背叛了祖国远嫁这个男人，可是在曾经之后，他娶了科林斯的公主克洛斯，他抛弃了十年与共的美狄亚，所以当她最后用一把刀杀死孩子，一把火烧毁房屋，便是让自己回到一无所有的世界，便是用复仇的方式惩罚这个背叛的男人。
是的，作为科奇斯岛会施法术的公主，作为日神赫利俄斯的后裔，美狄亚无疑是神圣的代表，她有神赐的魔力，有美貌的容颜，有显赫的家世，有勇敢的性格，但是最后的复仇却让她失去了所有：丈夫、地位、权力、孩子，以及爱情，而在复仇的世界里，无辜而死的克洛斯是不是也是悲剧之一种？郁郁终老的伊阿宋是不是难逃厄运？一个也是公主，一个也是神的后代，王的继承人，而在失去孩子、失去生命、失去活着意义的世界上，他们无疑也在这个复仇的故事里演绎着悲剧。
背叛，这就是背叛的代价，美狄亚盗取了金羊毛，杀死了亲弟弟，远离自己的王国，这就是一种背叛；伊阿宋爱上了克洛斯，抛弃了美狄亚，也是一种背叛，所以当这些背叛发生的时候，还有什么神圣？似乎是为了爱，美狄亚冒着弑兄叛国的骂名，就是因为爱上了伊阿宋，而当十年之后，伊阿宋背负了抛弃妻子的罪，要和克洛斯举行婚礼，是不是也是一种爱？因为爱必须背叛，那么爱就不会是神圣的，当美狄亚将自己的精美袍子，将闪亮的金冠，让孩子带去送给克洛斯的时候，说：“妈妈不恨他，忘记父亲的愤怒，你们会一直抓着父亲的手生活下，直到我决定结束能和你父亲无意义的争吵。”孩子们送给克洛斯礼物，当克洛斯满心欢喜地接受礼物，她似乎看到了神圣的宽容，但是当仆人建议不接受礼物，而她微笑地穿上之后，在镜子里她发现了不一样的自己——镜像，是一种虚拟，她仿佛看见了这些礼物背后美狄亚仇恨的目光，她大叫，她逃离，最终那一团大火将她烧死，死去只剩下的黑色袍子仿佛就是美狄亚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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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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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克洛斯为什么死了两次？几乎是相同的情节：美狄亚将袍子和金冠交给可爱的孩子，孩子将礼物送给克洛斯，穿上袍子的克洛斯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是在尖叫中跑到城墙外，然后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烧死，而跟随着她的国王父亲也一起被烧死；第二次也是狂乱地跑了出去，然后从城墙跳了下去，国王父亲也用同样的动作追随女儿而去。第一次的镜像是克洛斯看到了美狄亚的仇恨，那么第二次是美狄亚从克洛斯的悲剧中看见了自己的镜像——那个镜子中的人不正是为了爱而抛弃祖国，抛弃亲情，抛弃一切权力的自己？
一切的悲剧都来自于金羊毛。佛里克索斯被神赫尔墨斯赐的金毛羊所救，为了谢神，他将羊献祭给万神之王宙斯，金羊毛则给了埃厄特斯国王，埃厄特斯将金羊毛放在圣林中一棵橡树上，让毒龙看守。全世界都认为这金羊毛是无价之宝，许多英雄和王子都梦寐以求得到它。而当美狄亚看见金羊毛的时候，它正挂在神庙里。祈祷，求神，这是美狄亚作为公主，作为具有神赐魔力的女人和神的一次对话，而其实这样的对话并没有让她有神圣的感觉，她甚至用头去撞击，那一刻她看到了伊阿宋走了进来，但迅疾又退了出去，是一种召唤，是一种想象，仿佛神赐于了她另一个礼物，于是她让自己的兄弟帮忙偷走了金羊毛，然后乘坐马车离开了自己的国家。
伊阿宋是出现在美狄亚面前的一种神圣之爱，而他盗取金羊毛是为了另一种神圣。作为忒萨利亚的王子，他是埃宋的儿子，是克瑞透斯的孙子，但是叔叔珀利阿斯篡夺了王位，从小被半人半马的喀戎抚养长大的伊阿宋知道自己的身世，当他要叔叔将王位归还于他的时候，叔叔却交给他一个任务：将科尔喀斯的金羊毛盗来。盗取金羊毛，本身就不再是一种神圣的事，而且是为了自己的王位，所以在这个被神圣的爱感召之下一见钟情的故事，本身就带着太多的亵渎成分，当美狄亚和兄弟一起离开的时候，国王的追兵赶来，而在路上美狄亚竟然拿起了刀，将兄弟杀死，然后砍成碎块，丢弃在路上，国王的追兵找寻到了石块，然后运回了科尔喀斯，所以美狄亚趁此机会和乘船前来的伊阿宋拿走了金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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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狄亚》电影海报 |
这是背叛的起点，中间充满了道德的无力感，充满了杀戮的罪恶感，当他们之间的爱变成他人的牺牲，何来神圣？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经过村子的女人们唱着：“我们的国以天为边境，因为你们说了渎神的话，我们的统治结束了。”这是一个预言，美狄亚看到树上吊着死去的老鼠，她说：“我们会像诗人一样陷入到底下，一切都被神抛弃了。”而当船队上岸，伊阿宋带着的英雄和士兵上岸砍树枝做帐篷，美狄亚突然惊恐地大叫：“这个地方要塌了，因为没有支撑物！别祈求神赐福你们！别重蹈覆辙！别寻找中心！找一棵树、一个树桩和一块石头来！”没有人理解这句话，他们煮着鱼烤着肉，还拉着琴。
为什么会被神抛弃？为什么世界要坍塌了？因为没有了秩序，没有了神圣，没有了作为生活一部分的仪式和神话。在美狄亚盗取金羊毛之前，在科尔喀斯王国里，仪式、自然、农业都是神圣的一部分，那个被绑着的男人是献祭者，在走向死亡之前，他没有惊恐，甚至脸上还带着微笑，而头上的麦穗则代表着人和自然最原始、最淳朴的关系：人是大地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献祭者在微笑中被柱子扼住了脖子死去，人们用刀斧将其切开，然后把血和肉分给在场的民众，他们拿着还散发着温度的血和肉，奔走在田野里，将血擦在农作物上，将肉埋在田地里，献祭者的心脏还被埋在书下，最后剩余的内脏和尸骨则在火中焚烧——祭地祭天的仪式里没有恐惧，没有血腥，只有神圣，而献祭者也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在天地之间变成自然一部分。正像喀戎对五岁的伊阿宋说：“你视线停留的地方，藏着一个神，即使你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会留下神圣的痕迹。寂静，树木的香味或者是水的清凉。一切都是神圣的。但是神圣也是一种不幸。那些神喜欢相互憎恨。”那时的伊阿宋裸着身子，他听不懂关于自己身世的复杂故事，听不懂喀戎所说的“说谎者”，在喀戎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他索性闭着眼睛在太阳照射下睡着了。
那时的伊阿宋是纯洁的，代表着一种“古代”的生命体，半人半马的喀戎就对伊阿宋说：“一切都是神圣的，对于一个古代人来说，神话和仪式都是一些具体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对于一个古代人来说，事实就是那么完美。以至于面对夏天的宁静，他的感情，比现代人经历更深切。”所以科尔喀斯王国里，美狄亚作为国王的女儿，也在神赐的权力中成为秩序的维护者，“让谷物重新生长。”但是这仪式仿佛属于古代，仿佛属于神话，当金羊毛被拿走，当爱情降临，神圣的东西都慢慢解构了——在路上，美狄亚杀死了兄弟，不再是仪式中的献祭者，而是弑杀；在路上，美狄亚看到了吊着的老鼠，不在是仪式中对于邪恶力量的驱赶，而是活生生的罪恶；在路上，美狄亚看到了干涸的土地，不再是仪式中自然的一部分，而是上天的惩罚，她一个人奔跑在大地上，最后变成黑色的孤独者，“告诉我，大地！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我不记得你的声音了。跟我说话，太阳！虽然我脚踩在大地上，我却不认得它了，虽然我看得见太阳，却也不认识它了。”
这是对于神圣的迷失，美狄亚已经看不见谷物重新生长，看不见大地带来希望，所以在背叛的世界里，她靠着所谓的爱支撑着。而伊阿宋呢，当金羊毛拿到王宫，那个曾经做出承诺的叔叔却对他说：“王们并不一定信守诺言，世界比你的王位更宽阔，这只羊没有审核意义。”这也是一种权力的背叛。还好，伊阿宋和美狄亚不在乎这些，他们甚至只在那荒野的地方继续着他们的爱情，他们拥抱，他们相吻，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但是在背叛的世界里，爱并非是神圣的，当半人半马的喀戎再次出现在伊阿宋面前，他却惊奇地发现了两个喀戎，喀戎对他说““你知道的喀戎有两个，一个是你小时候，很神圣的那个，另外一个是你长大之后，渎神的那个。神圣的那个，总在渎神的那个旁边，就像我们，一个在另一个旁边。”
年幼的另一面是长大，神圣的另一面则是渎神，两个喀戎就是一种寓言，在这个寓言里，爱的另一面也正是背叛。所以当伊阿宋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个老的喀戎，激起我这个新的喀戎的情感。”那新的情感就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从降临到美狄亚开始，再到变成克洛斯、变成孩子、变成伊阿宋的悲剧，渎神的故事里，已经没有了救赎者。美狄亚从美丽的新娘变成了复仇女神，喀戎早就对伊阿宋说过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因为她看不到正义，看不到阳光，“我将战胜我的敌人，我将会复仇，这是我的计划。”只看到敌人，只看到计谋，只看到镜像的自己，哪一件精美的狍子，那一顶闪亮的王冠，那一句祈求的话，又如何能返回爱？返回神圣？当克洛斯的父亲对她说：“你的眼睛充满了对丈夫的仇恨。”所以他要把她赶出王国，不是出于对于异族人的驱赶，而是对于仇恨者的清除，美狄亚祈求他给自己一天的时间：在这最后一天里，她握着伊阿宋的手说：“我的右手曾被你无数次握着。”然后他们最后一次抚摸彼此的身体；在这最后一天里，她将最后的礼物送给了情人克洛斯，并且交代孩子们：“希望她幸福，你们的妈妈不再嫉恨她。”在这最后的一天里，她亲手为孩子们沐浴，抱着他们入睡——而在这最后一天，她将克洛斯和父亲推向了死亡，她把孩子们送到了没有痛苦的天堂，她也将自己曾经最爱的男人遭受一辈子的痛苦。
爱已经死去，神圣早已经消失，当背叛和复仇代替了这一切，最后的火是悲剧的火，它照亮了一个勇敢却柔弱，美丽却狠毒，神圣却邪恶的女人的一生，“我们总是把珍贵的爱情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从不理会即将降临的灾难和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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