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5 《大象》:如果他向你求饶就放他走
被引用的句子,被引用的现场,被引用的故事,最后是被引用的死亡还是被引用的饶恕?“Eenie meenie ninie moe, cath a redneck by his toe, if he hollers let him go……”那一间冒着冷气的冷冻间里,即使乔丹和凯丽手拉着手发出哀求的声音,即使拿着枪的埃里克引用了《天生杀人狂》里关于饶恕的句子,可是挂在上面的猪肉,分明会把故事的结局带向必然的死亡,只是谁是那个被抓住的“redneck”,谁的脚趾头会当成武器?任何一个疑问都会离现场越来越远,所以在求饶者没有离开的时候,在枪声没有响起的时候,镜头向后退,后退的世界里没有乔丹和凯丽,再后退的世界里没有了持枪的埃里克——只剩下跳转而来的一片天空。
“天生杀人狂”,是被上帝引用的身份,他是自然的恶魔,他是必然的杀手,而那镜头跳转的天空里,是有浓厚的云,有遮掩的太阳,有竖立的电线杆,却没有人,再没有人的世界里,天空只是一个虚设的现场,甚至看不见那想象的上帝,所以即使云层慢慢地化解,即使阳光挣脱出来,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也并不是晴朗的一天,而背景里的那首《致爱丽丝》,充满着柔情,充满着缠绵,充满着希望。当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现场的一个背景,当所有的背景都变成想象的故事,谁能真正获得赦免?
其实求饶早已经变成了咒骂,那死亡就已经没有了悬念,所以当天空透出一丝光线,当音乐传递爱心,世界却依然是残酷的,天空依然是浓云密布的,而在天空之下的那些生命,那些男女,那些学生,还有谁能逃离这个被引用的暴力世界?天空其实一直在变化中被引用,起先是天明的,然后是天暗下来,只有远处的那一盏灯,之后是沉沉的黑夜,而黑夜过后是迷醉的白天,金黄色头发的约翰坐在副驾驶室里,而开车的竟然是昨夜喝醉的父亲,那辆车在道路上行驶,仿佛没有了方向,擦碰着停在那里的车辆,然后是一个紧急刹车,避过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然后是停车,约翰从车上下来,和父亲换了座位,他在开车的时候对父亲说:“周末拿着日式243枪去打猎。”
| 导演: 格斯·范·桑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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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被引用之前,埃里克分明弹奏了那一首《致爱丽丝》,如此投入,如此享受,琴键里发出的声音是美妙的音乐,但是在最后的部分,埃里克的手指却变得有些狂乱,琴声越来越急促,最后变成了一种狂躁,而对面的阿莱克斯却在玩一款杀人游戏,枪对准着前面的敌人,然后发射子弹,然后看见鲜血和死亡,而在镜头里,虚幻的背景中,只有埃里克的后脑勺是清晰的,仿佛镜头就是一把枪,随时发出致命的子弹。但是当镜头转向埃里克的时候,音乐声突然停住,休止的世界里只有那竖起的手指,仿佛是一把枪,对准镜头外的世界。
天黑请闭眼,天黑请开枪。迷醉者和清醒者,游戏者和弹琴者,他们都在这天空之下,都是被上帝看见,所以在引用的世界里,只有上帝可以俯视这个世界,但是上帝在哪里?宽恕在哪里?解救在哪里?在缺席了上帝的现实里,一切都是偶然,都是随机,都是B计划之外、引用之外的现场。偶然中的是他,是她,是他们,是她们,他,她,他们和她们都不是上帝,只是人,活着的人,行走的人,运动的人,相遇的人,对话的人,吃饭的人,拍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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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电影海报 |
他们都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们都在自己的轨迹中,他们也都在自己的天空下。约翰停下车,把父亲留在车里,走进学校,却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里;埃利亚在拍下了男女情侣的照片之后,走进了学校,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米雪儿在操场上加入到锻炼的队伍中,然后一个人走进学校,在受人冷落的情况下到图书馆帮助做工;乔丹从操场上返回,和新交的女朋友凯丽手拉着手,背后却是另外三个女孩子的议论;而三个女孩子一起打闹着走进学校食堂,点了自己要的菜,没有吃完便谈起了帅气的乔丹,谈起了乔丹的女朋友,谈起了父母翻自己东西的尴尬,谈起了自己逃离高中生活的渴望:“我真的等不及要上大学了,还有一年。”
他们都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们都在遭遇偶然,在跟拍的视野中,在长镜头的叙事中,在摇晃的镜头里,他们或者是迟到的不良少年,或者是被冷落的“女书呆子”,或者是被人欺负的少年,或者是渴望长大的少女,他们行走在操场上,图书管理,暗房中,走廊上,餐厅里。在随意的行走中,在偶然的故事里,他们只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单向度的人,但是,每一个人,每一个独立的他和她,以及他们、她们,却又以必然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约翰走进学校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了拿着照相机的埃利亚,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埃利亚给约翰拍照,约翰说,最近父母又发疯了,然后走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门,走出去,一条小狗迎上来,他看见埃里克和阿莱克斯穿着野战服,拿着大包小包,走进了学校,而最后他们对约翰说的话是:“滚得远远的。”而在场景的转换中,跟拍约翰的镜头变成了跟拍埃利亚的镜头,拍完照的他在走廊上遇到了约翰,然后拿起相机给约翰拍照,在听了约翰关于父母最后又发疯的叹息之后,走进了暗房,把那些刚拍的照片冲洗出来;而在另一个场景的转换中,跟拍埃利亚的镜头又变成了在走廊上奔跑的米雪儿,她不认识埃利亚和约翰,或者她认识他们,但是受到冷落的她还是从他们身边跑过,然后进了图书室,开始整理图书。
埃利亚、约翰和米雪儿,他们在各自的轨道里,却又以偶然相遇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其实,无论哪一个人,在天空之下的世界里,总会遇到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他人,他人世界是一种客观存在,他们议论,他们评价,他们作为背景,他们又和自己交叉在一起,所以交叉将偶然变成了必然。而对于拿枪制造血腥惨案的埃里克、阿莱克斯来说,这种必然又变成了他们的B计划。在学校里,埃里克似乎总是受人欺负,在上课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他被人扔了纸条,而他和阿莱克斯作为基友,却又被议论,学校的那个联盟对于同性恋似乎充满着非议,“只有带彩虹圈的人才可以辨认是同性恋。”这是一个标准,可是不是每一个同性恋者都会佩戴彩虹圈,所以在必然的世界里,却总是缺少标志,而没有标志意味着被误解,也意味着只能在封闭的世界里传递感情。所以埃里克和阿莱克斯,逃避着学校的目光,只有在那个洗澡间里才可以接触彼此的身体,表达彼此的爱意。
所以封闭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压抑,而枪和子弹完全可以让他们成为世界的主宰,“永远不要和纳粹作对。”这又是一句引用,所以他们模仿游戏网站,模仿天生杀人狂,给世界一个引用外的暴力,“时间到了,我们今天会死。”而对于他们来说,必然就是计划,而计划中连自己的死都被预设里,“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他们成为游戏里的人物,成为电影里的人物,成为必然世界里的人物,他们拿着枪走进学校,走进图书馆,走进教室,走进厕所,他们杀死了米雪儿,杀死了埃利亚,杀死了三个女孩,杀死了校长。而在这必然的计划里,也从来没有救世主,那个叫本尼的黑人并无畏惧地穿过走廊,看见那些逃命的同学,看见跳窗的女孩,但是他却并不急于逃命,反而希望找到杀人者一样,从容地走在着火的通道里,当他终于看见阿莱克斯用枪指着校长的时候,也没有退缩和惊慌,而是勇敢地走上去。但是他并没有吓退阿莱克斯,也没有解救出陷于困境的校长,阿莱克斯转身,将枪指向他的时候,也是干脆的一颗子弹,就把他打到在地。
死亡的发生没有意外,但是当阿莱克斯走到餐厅,告诉埃里克自己杀死了校长的时候,埃里克却突然朝他开枪,把还沉浸在杀人乐趣中的阿莱克斯打死,没有预兆,却同样是死亡,而当杀人同伙遭遇相同命运的时候,其实永远不是意外,它只是杀人计划中的一环,只是B计划中的步骤,而唯一没有被枪杀的约翰跑出学校,向着要进入学校的人大喊:不要进去。在空旷的场地上,他终于和酒醉的父亲站在了一起,看着燃烧的火焰和浓烟,他成为唯一远离封闭杀人现场的人,他是唯一在计划外的人。
但是,这是意外,还是另一个计划的开始?约翰T恤上的犀牛图案,仿佛也是一种暴力的象征,而埃里克的那间屋子的墙上,却也画着那一头大象,青春期的大象是最危险的,在封闭于学校的生活中,在迷醉和发疯的父亲旁,在孤独、冷漠和随机的世界里,一只犀牛也会成为暴力的大象,也会充满仇恨地制造杀人的悲剧,所以日式243枪不是仅仅用来打猎,在周末它也会在《致爱丽丝》的音乐中,在虚设的天空下,在冷冻间里,也会活在一个被引用的世界里:“Eenie meenie ninie moe, cath a redneck by his toe, if he hollers let him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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