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06 《一一》:寻找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一是阿弟舅舅的孩子出生,一是中风的婆婆去世;一是NJ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迷惘,一是敏敏每天重复生活的困惑;一是婷婷受伤害的初恋,一是洋洋从后面拍摄的照片;一是一朵云一棵树的美丽,一是一扇门一部电梯的单一;一是这里的生活,一是别处的故事;一是一个人,一是另一个人,“A one and a Two”,当竖排的“一一”组成“二”的时候,或者只是一个被误构在一起的符号,它们可以被组合,也可以被分开,像生命,像爱情,像婚姻,像成长,都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变成唯一。
台北普通一家人的生活,夫妻、老人、孩子,公司、学校、社会,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但是这平淡的一段生活,在一场婚礼、一次邂逅、一场变故之后各自生长出原先隐藏着的矛盾,仿佛世界打开了一个被看见的窗口,所谓烦恼,所谓不快,所谓挫折,所谓失败,都变成了平淡生活的一次注解。日常生活像是被突然打破了,阿弟婚礼上突然到来的云云将一家人的喜悦消解了,那是另一个故事;心情有些不好的婆婆离开婚礼现场却在无人照顾的家里摔伤而中风成了植物人;带儿子洋洋去吃麦当劳的NJ却在电梯口遇到了自己分开很多年的初恋情人阿瑞;受到女孩欺负的洋洋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新搬来的莉莉一家又使婷婷卷入一段快乐又伤心的初恋……而在这看似突然而至的变故面前,日常生活却又诡异地出现了阻滞,NJ甚至不知道回到家到底要找什么东西,NJ的同事大大坐下电梯却又不知道下来干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总是陷入在不知所措中,简单的生活不是关闭了不同的通道,而是次第打开了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一扇开开合合的门,一点明明灭灭的灯,一部上上下下的电梯,都变成了解构的符号,而在这解构面前,那些原本相安无事的人却第一次看见了被隐藏的自己。婆婆因为倒垃圾而摔倒,这让读高中的婷婷心生不安,因为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疏忽而使婆婆出了意外,所以在半夜她会悄悄地来到婆婆的床前,问婆婆,是不是真的没有将垃圾拿到楼下倒掉,在她看来,只有醒来才能原谅她,才能使自己安心入睡。但是婆婆似乎总是这样沉默,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被输液静静地闭着眼睛,而婷婷在课堂里总是精神恍惚,就像每天拿在手里的盆栽,永远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不出漂亮的花蕾。婆婆摔去之后,家里人轮流和婆婆说话,阿弟自以为很会说话,但是当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在说到自己现在很有钱,妻子小燕是个好姑娘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先到这里吧,你先休息吧。”他只能用这种尴尬来收场;而女儿敏敏似乎是说话最多的一个,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每天和母亲要说的话只是那些重复的事,她陷入了某种恐惧中,“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在这样一种自责和迷惘中,她甚至选择上山去寺庙“修炼”,以让自己清净一段时间。所谓和婆婆讲话,其实是倾述,但是这种倾诉是单一的,只是一个方向的交流,对面或者是听见,或者是听不见,但从来不会告诉你真正的答案。
| 导演: 杨德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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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疑问其实也在NJ的心里,他是一个看上去不善言辞甚至木讷的父亲,一个没有激情的丈夫,公司的投资和决策总是让他感觉不快,而在是否投资游戏和日本公司商谈的时候,他与喜欢音乐的大田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大田因为父亲的关系喜欢上了音乐,而NJ也是从音乐中找到了初恋,从前不喜欢音乐的他就是因为15岁时与阿瑞的初恋而打开了音乐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全部听懂了”。大田和NJ的谈话已经从生意场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大田对他说,其实每天都是“第一”,都是新的,每天也不可能重复。这是一次性的生活,在生意场上可能是所谓的机会,而在生活中,是一切不能太在意的过往,是不能回过去的时间。而我们每个人因为陷入到某种利益的纠葛中,所以总会失败总会苦恼,阿弟整天将赚钱挂在嘴边但总是会陷入身无分文的窘境中,大大每天拼命努力工作但是似乎从来没有过快乐,而放弃大田和台湾一家抄袭别人的小田公司合作,到最后变成了一出情欲戏。
而每天的“第一次”、不可重复的生活,对于NJ来说,也是一次感悟。那过往的时间里有他15岁的初恋,有他电梯里的偶遇,有他晚上跑到公司里的越洋电话,但不管如何,过往就是不可回头的过去,是一次性的历史,即使像洋洋说的“看到”,又能带来什么?当NJ出差去日本见到了阿瑞,内心的涟漪也仅是在那一刻的拥抱,因为他知道,许多年前的离开已经变成那段纯真初恋的真正结局,不可更改。高中时的初恋,却过早地被打上了生活的痕迹,对于阿锐来说,NJ考上电机系才能养活这段爱情,但是电机系从来不是NJ的理想,他喜欢音乐,有着某种艺术的感悟,所以即使最后考上了电机系,高兴的也只是阿瑞以及NJ自己的父母,“我反而是最悲哀的人,人是不可能让另一个人去教他怎么活下去,怎么过日子,那一定是很悲哀的事。”人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独行,也是满足的,所以对于初恋的拒绝从根本上说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一”被另一个“一”取代,所以对于阿瑞来说,NJ变成了曾经那一晚住宾馆的落跑,变成了此后唯一的等待,变成了30年后相遇依然住在隔离——当阿瑞哭着敲开了NJ的门,问他“我们再重新开始一次,好不好”的时候,NJ的回答只有:对不起。即使在最后的夜晚,NJ对着阿瑞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女人。”他也不会重新开始,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重复的每一天,而对于阿瑞来说,那个夜晚只留下自己的哭泣和不辞而别的离开,或许在他们的爱情里,等待是唯一的命运,“一”和另一个“一”永远不会变成一个“二”,永远不会重迭,所以当敏敏从山上下来的时候,NJ也毫不保留地告诉她:“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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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电影海报 |
时间在走远,生活不可重复,而洋洋之于NJ,或者婷婷的初恋之于NJ的初恋,却像是时间在生活中的一次不经意翻版,洋洋对于看不见的好奇是想发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后面,在另一半里,在自己的“一”里,而NJ也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寻找着自我,发现着另一半的世界。而婷婷因为替邻居莉莉鸿雁传书而与“胖子”有了那一段淡淡的初恋,雨中一起撑起伞,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会,胖子说:“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那时的婷婷脱下了校服穿上了漂亮的裙子,但是在那个他们一起走进的宾馆里,羞涩和不安让他们长长地对立着,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站着,但最后“胖子”一个人跑出了宾馆,这种落跑成为婷婷初恋的一种象征,而正像当时镜头切换着的在日本的NJ和阿瑞,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的初恋,那里也有彼此的羞涩,也有落跑和孤独。
所以初恋不是翻版,是现实。“胖子”又离开了婷婷,又要和莉莉在一起,但是回不去的爱情注定会让“胖子”成为一个复仇者,他亲手杀死了和莉莉以及莉莉的妈妈又不正常关系的音乐教师艾伦,而接受调查的婷婷坐在警局的椅子上,电视上正播放着这一件曾在自己楼下发生的凶杀案,这血淋淋的案子看起来与婷婷没有直接关系,她也没有“看见”,但是看不见的东西在她心里却是永远的痛,她曾经在婆婆的面前问道:“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平?难道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不能原谅的是不是就是自己?不能看见的是不是也是自己?当生活在不断重复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越来越看不见自己?所谓成长,是不是必须要经历痛苦经历迷惘?而生活得感悟在这样的世界里已经变得艰难,它或者是阿弟喝醉酒之后倒地昏迷时小燕请求原谅,或者是敏敏在大师的指点下到山上“修炼”,或者是阿瑞在NJ说出“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这句话之后的永远离去,或者是婷婷在伤害之后看见盆栽开出了小小的花蕾,看见婆婆为她折出漂亮的纸蝴蝶——但是这不过是一种幻影,婷婷靠在婆婆的身边睡去,而醒来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是婆婆的过世,而她的手上却依然拿着那只纸蝴蝶,看得见的现实,看得见的幻觉,一和另一个一,像是组合成了完整的“二”。
生活总是被一些错乱的表象隔开了,甚至撕碎,NJ和同事乘坐汽车的的时候,玻璃映射出外面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敏敏一个人在公司的时候,玻璃上反射着外面的闪烁的灯、行驶的车;在家里,百叶窗也映照着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那是被光线投影的世界,而人在这样错乱的世界里生活,注定是和自己隔离的,注定在看不见的“那一半”里,而成人世界的全部迷惘却被洋洋的童真打破,他可以不顾一切去触摸真实,去感受真实,除了拍摄下那些看不见的后脑勺,他用恶作剧的方式对蛮横的主任进行报复,他也勇敢地跳下泳池体验潜水的快感,而那一身湿湿的衣服非但不让他感到难过还使他格外开心,因为他发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婆婆告别的时候,一向不想对婆婆说话的洋洋拿起了本子,认真地对婆婆说了一段自己写好的话:
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你就不会每次都叫我“听话”。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那个未知的世界在哪里,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在哪里?而当洋洋说出“我觉得,我也老了”的时候,生命的意义已经不是专注、关爱,不是矛盾、冲突,不是忧伤、喜悦,也不是痴情、梦想,而在简单和重复中找到那个被隐藏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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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在众人蹙眉的玻璃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