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8《乐园》:我已经失去全部敌人

然后跳跃,制造一点微风
然后停歇,用一只脚存在
一只脚做梦
生命的高脚杯已满
危险的和谐,脆弱的平衡
——《鸟群归来·2》
第一首,在“树冠一动不动”中迎接“即将归来”的鸟群,被光线赋予体积的阴影是一种准备,用翅膀收复是一种蓄势,让鸣叫的本能从背后追来是等待,而它们在这留居住无非是完成打开的指令;第三首,鸟群已经归来并“化作话语”,话语盛满了杯子,杯子经不起晃动,甚至只要一滴落地,“话语就要把我们战胜”;而在即将归来和已经归来之间的第二首却是关于鹤的,《鸟群归来》三首诗看起来像是“三联画”,但是为什么鹤以如此不协调甚至突兀的方式夹在中间?鹤的跳跃、鹤的停歇,鹤一只脚存在和另一只脚做梦构建的“生命的高脚杯”,是鸟群归来仪式的一部分?还是抵御着鸟群用话语盛满杯子的脆弱性?
其实鹤不是一只鹤,而是“鹤群”,它自然归属于鸟群,但“鹤群”也是一只鹤,一只脚存在一只脚做梦的鹤,在危险的和谐里保持脆弱平衡的鹤。鹤是鹤群,鹤群是鹤,突兀也是对属于自己话语的捍卫。鹤在鸟群归来的“三联画”扮演着稳定结构的作用,而实际上鹤也是整部诗集在结构上呼应的意象:《鸟群归来》是最后一组诗,诗集的《序诗》是“鞭”,这鞭就来自那一只久站的鹤,它在双翅抖动的微风中,它把身体挺直了,然后蓄势着从“三角喉咙”里“甩出一根银色鞭稍”,多么有力,鞭子便开始唱歌,而唱歌的意义就是抵御那些噪音,即使“从少开始/接近匮乏”,也是一只鹤的态度,也是一只鹤的姿态,这用力唱歌的态度和姿态何尝不是昆鸟的立场?
鹤从三联画的“鸟群”中突兀而出,鹤在被包围的“噪音”中歌唱,鹤在诗集的尾部坚守着脆弱的平衡,鹤在诗集的头部甩出力量,它是昆鸟的鹤,它是昆鸟的鹤群。读昆鸟的诗歌总是会进入如此的“结构主义”世界,但是这样的结构主义在整部诗集中却是自足的、封闭的,连同阅读本身。应该读过昆鸟的诗,翻阅了一下是他的第一部诗集《公斯芬克斯》,但是已经完全记不得那些诗了,这是他的第三部诗集,陌生地就像是第一次读他的诗;这些诗写于2020年,更确切地说写于2020年5月-7月间,短短三个月的诗作就汇集成了一部诗集,可以说它们构成了话语的鸟群,而我打开诗集、合上诗集的时间是一个晚上的两个小时,同样是在一种短暂而集中的时间里完成。于是,在写作和阅读、作者和读者之间构建了完全相异的空间,彼此独立,没有干涉,也没有交错——如果一定要找出某种联系,那就是阅读第一部诗集的时间是2020年12月,而五年前的这个时间昆鸟已经在奋笔疾书中完成了诗集。
自足和封闭是作为读者之我的感觉,但可能是昆鸟努力达到的效果,诗集引言是奥古斯丁《忏悔录》上的一句话:“有些人认识我,有些人不认识我,有些人听过我的谈话,或听别人谈到我,但他们的双耳并没有对准我的心,而这方寸之心才是真正的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读者,听过或者阅读过他的诗歌的读者,在昆鸟看来,似乎都没有真正“对准我的心”,而这里的“方寸之心才是真正的我”,无疑这是一种拒绝,昆鸟让自己归属于方寸之心,却把认识或不认识、听过或读过的人都关在了门外。诗集最后留下的是一段话,写于2020年8月的“说明”强调了这是他“来得这么快”的第三本书,“它是一个遭遇,没有敌人,没有野心——我的最乖的诗。”但同是这些诗是迷惑,是厌学,是自闭,“但也最赤裸、最无私”。诗是最乖的诗,是最赤裸的诗,是最无私的诗,无论如何定义,这些诗的修饰词只有唯一的一个:它们是“我的”诗,于是第二道门关上了,一方面他所承诺的这本诗集“并不承诺给你们,而是承诺给它自己”,这是诗回归自我的表达,而另一方面,诗属于它自己,更属于“我”,“我很爱它,如果你不喜欢,你已得到我的歉意,如果你喜欢它,就已得到祝福。”不管读诗者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无关紧要,因为不喜欢会有歉意,喜欢会得到祝福,或者更好的理解是:诗只在诗里,歉意和祝福都不属于诗本身,一个诗人也不会在意谁会喜欢谁会不喜欢,只要“我很爱它”就可以了。
引言中把方寸之心归于“真正的我”,而拒绝了所有认识、谈论、听过的他人,最后的“说明”把诗集“承诺给它自己”,喜欢或不喜欢都无关痛痒,也正是这种对他人的拒绝,才有了超级自我的存在,才有了最乖又最赤裸、无私的诗歌存在:乖是诗歌和诗人的乖,迷惑、厌学和自闭是诗歌和诗人的迷惑、厌学和自闭,赤裸和无私当然也是诗歌和诗人的赤裸和无私,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方寸之心。门被关闭还取走了钥匙,焊上了铁条,如何打开能不能打开都不是昆鸟要做的事,所以在外面的人读出了什么而感动而沉思,读不出什么而舍弃而厌恶,昆鸟不会在乎,他就像鸟群即将归来和已经归来之间那只在跳跃中制造了微风、用存在和做梦维持着生命意义、在脆弱的平衡中依然站立的鹤。
这是昆鸟的乖,也是他的不乖,这是昆鸟的赤裸,也是他拒绝赤裸,这是昆鸟的无私,也是他最大的自私,所以在他用一只鹤的态度固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阅读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那可要扯动你的手臂”,即使如此,在迷惑、厌学、自闭的世界里,也有着更多的迷惑:为什么序诗以“鞭”为题?为什么用“马部”之“彗星泉”和“龙部”之“重生符”分出了两辑?为什么是“神笔良马”而不是“神笔马良”?为什么诗集的诗作都集中于短短三个月时间创作,那些日子和疫情有关还是经历了什么?问题会如鸟群一样丛生,在无法进入昆鸟世界的情况下,阅读很大程度上变成了“请读者猜谜”,但是既然昆鸟以如此决绝的态度关闭了开放之门,那么阅读何尝不是一种属于“真正的我”的感受和理解?何尝不是更私有意义上的对话?在某种程度上昆鸟的作为就是把一切交给诗和读者本身的“作者之死”:昆鸟的诗歌其实是干净的,纯粹的,是具有张力的,是一种坚守的态度,就像他所说,“我已经失去全部敌人”,现在只剩下写好的诗、被阅读的诗。
诗歌是缪斯女神的作品,昆鸟开篇的组诗就是《缪斯四章》,对于昆鸟来说,缪斯不是单数,而是复数,甚至是一个由小缪斯、大缪斯、更大的缪斯和Boss缪斯组成的序列,序列从《小缪斯》的日常记忆开始,“我记得的,只有小时候/曾把一桶全家都用得着的清水/打翻在地”,这个打翻清水的动作,成为缪斯序列的原型——一种无意的破坏,一种对公共资源的浪费,一次无法挽回的失误。但正是这个失误,让我“愣在一座太宽/也太高了的大门前/想把门里的空气/呼吸到门外去”,小缪斯是门内的空气,是家庭空间中的公共资源,是那个“全家都用得着”的清水,而诗人的冲动,就是将这内部之物倾泻到外部,将门内的空气呼吸到门外,小缪斯因此成为原初的破坏性力量,她让诗的起源与一种“打翻”的暴力相连,但是她还保存着一种如空姐般的“爱”,在除夕的天上让人进入梦乡。小缪斯太脆弱,于是大缪斯登场:“可你一定也不想看见我瘸腿的生活/就像我不愿让你的美/落实为一个人,还带有户籍”,大缪斯必须神秘,必须“只能活在我的猜测里”,但是大缪斯的矛盾在于一方面体现美,另一方面表现为罪,毁灭不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人本身就是“罪的纹理”,而解决这种矛盾指向的是教育。
| 编号:S29·2251118·2388 |
大缪斯的教育在于让诗人认识到自己的罪性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在于自身的纹理,诗人因此必须“每天焚烧自己三次”,这种自我焚烧不是为了净化,而是为了维持对大缪斯的言说能力:“感谢你,愿所有让你吃惊的事物/越来越便宜”。这里“便宜”是一种去神圣化、去价值化的过程,是让缪斯之美从昂贵的神龛走向日常的、可消费的状态。从小缪斯的睡觉到大缪斯的教育,日常化越来越明显,规训也越来越强化,这是不是一种乖?更大的缪斯带来了最核心的教诲:“一不该变成二”,这个教诲充满悖论,因为教诲本身就需要“二”的关系来传递,但是,“我们是两个永恒的一/因为只有一可以永恒/而二总是危险、善变/二的原罪是有限,主要是庸俗”,这里引出了昆鸟诗集中的核心意象,那就是“两个”的哲学——“两个”不是简单的数字,而是关于永恒与有限、神圣与庸俗、完整与分裂的本体论区分。更大的缪斯让诗人明白,“沉思不可传授,沉思只能经历”,当Boss缪斯的出现,将这个悖论推向极致:“毫无疑问,她是重力/是力本身,也是力的形式”,Boss缪斯不再是教育者,而是力本身,是不可诋毁的“力中女王”。当诗人说“缪斯是女的/也等于说,人是男的”,性别差异被引入“两个”的体系中。欲望出现了,而“欲望中的每一句都只能是妄语”,诗人意识到,“如果真有个沉默的我/也只能出现在两个时刻/一个是临终,一个是望着你”,这“两个时刻”的并置,将缪斯序列推向了死亡凝视的终极场景。
Boss缪斯的最后请求充满绝望与献祭的混合:“我的缪斯,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的美在反扑,我的缪斯/你是加速前来的、至善的大地/我的路,已经是服从,斋戒,皈依/接住我,我想做你的武器/我已经失去全部敌人,只剩下我自己”。这里,诗人终于将"两个"关系倒转——不是缪斯成为诗人的武器,而是诗人想成为缪斯的武器,不是诗人占有缪斯,而是缪斯占有诗人,不是诗人战胜敌人,而是“已经失去全部敌人,只剩下我自己”——“只剩下我自己”不是自我的确认,而是自我的消解,当所有外部敌人都消失,自我就成为最后的、最顽固的敌人。《缪斯四章》构建了从小缪斯、大缪斯、更大的缪斯和Boss缪斯的序列,抒发了从睡觉、教育、沉思到力量的日常驯化和矛盾构筑,而诗集中还有另一个缪斯,那就是“哭泣的缪斯”,“如果你的双臂扑了空/别的拥抱一定变成滑稽”,双臂扑空更是走向了“两个”的哲学困境,当缪斯与诗人无法构成稳定的“二”,当拥抱无法连接两个分离的存在,当教育成为毁灭,当武器成为自我,缪斯只能哭泣,而她的哭泣本身就是对缪斯神话的解构。
“缪斯”序列由此构成了昆鸟诗学的核心意象:“两个”——每一个缪斯都是前一个的否定与补充,都是“一”向“二”的危险跨越,又都是对“二”回归“一”的挣扎。这种“两个”的困境更直接反映在诗歌创作的时间叙事中,《乐园》中超过一半的诗作写于五月,五月成为诗集的时间母体,但昆鸟的五月不是季节,而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转化的仪式场域。《五月》一诗写道:“五月,你多奇怪?/搬弄预感的小鞘翅/成群结队的小鞘翅/跟着风往前飞/你可以高,可以低/可以冲锋,可以回来”,五月被拟人化为“你”,而“你”拥有“小鞘翅”,可以飞翔,可以冲锋,也可以回来,五月因此成为一个可逆的时间,一个允许多方向运动的空间。在《五月敏感者》中,这种状态被推向极致:“他应该持戒,钉掌,披枷,穿孔/因为五月什么都巨大,像一个长梦”,五月是巨大的、长梦般的存在,它让敏感者必须承受“持戒,钉掌,披枷,穿孔”的仪式,这些仪式不是要束缚,而是要“被几克金属叫醒”,几克金属,这个极轻的意象,与五月“什么都巨大”的沉重形成“两个”的对照,金属是外来的、异质的、冰冷的,它刺入五月的长梦,制造一次必要的惊醒。
但惊醒不是觉醒,昆鸟强调:“他并未渴望变化,只是怕那些无形式的疼痛/学习感觉一种感觉,就必须努力给她命名”,五月敏感者的任务不是改变,而是命名——给无形式的疼痛命名,给感觉命名,命名是一种挽留,一种让五月“过去,需要心去放行”的仪式,放行不等于遗忘,而是让五月在命名中成为可携带的记忆:“如果时代没能毁了他,那么,你也不能”。五月的转化在《不道德箴言与两支火》中被描述为:“五月是醉乡,六月是来路。你何不更勇敢,与连夜超越自己的鸟交换反复灾变的啼唤”,五月与六月,醉乡与来路,这是时间上的“两个”,也是创作上的“两个”,为什么诗歌集中创作于五月和六月?在《可携带的海市·闰四月》中似乎给出了答案:“两个四月/被时间之岸推开/两个四月/在你和我身上重逢”,这“两个四月”的意象,比任何哲学论述都更精准地揭示了“两个”的本质:它不是简单的复制或对称,而是被时间之岸推开后又在身上重逢的错位存在,闰四月,这个历法中的多余之物,这个被插入的时间褶皱,正是“两个”最富诗意的形态——它既是四月又不是四月,既是重复又是差异,既是延续又是断裂。
“两个”在昆鸟的诗中呈现出多重面相,它是对比:“我的房子阳光直露/你这里却总在下雨”(《两座房子》);它是互补:“你能输掉的才最终造就我/未能输掉的才最终赢得你”(《可携带的海市·作品》);它是拥抱:“我们总是穿上最合脚的鞋/一手拿着票,一手拎着行李/这终于是命运”(《两座房子》);它是转换:“渴望转化的猎人,你啊,坏猎人/转化两次。第一次死于野兔,第二次归于你”(《可携带的海市·宋国猎人,坏猎人》)。“两个”最终指向的是自我的分裂与重合,《大狗和她的一只鸡》中,“人们分不清两个大狗/就把他们叫做龙和鸡”,龙与鸡,这对看似完全对立的形象,却“早晚都要合成一”,这个合成不是取消差异,而是让差异在更高意义上的并存,当“羊队走成圆/鸡和龙就这么相遇/就像一个人绕着钟走/用一串错步追上自己”,昆鸟揭示了“两个”的终极秘密:自我追逐自我,自我追上自我,自我成为自我,但这个“追上”的过程必须经历“错步”,必须经历龙与鸡的分离、五月与六月的对峙、阳光与暴雨的相隔,只有当两个“四月在你身上重逢”,自我才完成了一次“追上自己”的旅程,而这也是诗从乖变成赤裸和无私的一种自我超越。
“追上自己”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重建“乐园”,诗集名为《乐园》,但乐园从来不是给定的空间,而是需要疯狂与赤裸来奠基的乌有之乡,《门徽》写道:“疯狂是堪舆/漂流是奠基/赤裸着吧/我们手举根株的形象/将成为乐园的门徽”,这里的逻辑是倒置的——疯狂不是失去理智,而是堪舆的另一种方式;漂流不是无家可归,而是奠基的另类形式;乐园的门徽不是华丽招牌,而是“手举根株的形象”,是赤裸的身体与植物的根须的怪异结合,根株是深埋地下的,手举根株就是将自己最深的根源暴露于外,这种暴露就是乐园的入门仪式。但乐园的入口“没有人接引”,《入口——树丛2》指出:“那里也不过是另一种道路/那里的一切都是道路/一切都将以你为道路”,乐园不是目的地,而是将所有存在转化为道路的动态过程,当“意外和意外挽起胳膊”,当“你的手会忙着拨开劈面的荆棘/再也腾不出一只伸向花束”,乐园才显现其真相——它是一个让你成为道路、成为荆棘、成为意外的场所,而不是一个供你欣赏花束的园林。
乐园的前身是“漆园”,《漆园来风(第三首歌)》写道:“尽管漆园已经消失两千年/那手势却传了下去”,漆园是庄子的漆园,是逃避、看守、荒唐事业的象征,但漆园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阵“古老的叹息”,这叹息是南风,是“冷不丁地/吹来”的时间碎片,乐园因此不是对古典乌托邦的复兴,而是从消失中遗留下来的痕迹的重新组织,是“游动的树丛/乐园的前哨,最后一驿”,它既是前哨又是终点,既是开始又是结束,既是死也是声,所以题为《乐园》的诗中写道:“有消息从乐园来/这是个迷路的消息/带着一则消息的幼弱”,消息从乐园来,但这个消息是迷路的,是幼弱的,这不是伊甸园的堕落叙事,而是乐园自身的不成熟状态,消息需要被养育,“直到它能以我为食/为翅,为乐园”,养育的结果是消息反过来吞噬养育者,将养育者转化为翅膀,再转化为乐园本身,这是一个递归的结构:养育乐园的消息、消息以我为食、我成为翅膀、翅膀飞向乐园,所以,乐园不是外部空间,而是自我吞噬、自我转化的产物。
诗集的第二部分“龙部”以“重生符”为副标题,“重生”就是自我吞噬后的自我转化,它发生在梦境中,梦不是逃离现实的庇护所,而是更残酷的真实,《梦·马梦》写道:“梦,那么圆地推动了我,我干净了/已经填满整个的舞场,已经太大/我已经不存在,又不能完全是你”,在梦中自我被消解,却又不能完全成为他者,而是一种中间状态,一种“火里的另一支火”的存在。《梦·鸟梦》将这种分裂推向极致:“死后回来的人在衣香上寻找自己的死/他多难过,好像已经明白自己找不到”,死后回来的人,这个矛盾的存在,在最轻最虚幻的残留物“衣香”上寻找最重的确定物——自己的死,所以寻找注定失败,因为最深的死亡无法被找到,它“离了水,用了最重的翅”,水与翅的对立,轻与重的倒置,让梦境成为确认不可能性的场所。但梦的终极形态是《龙女(最后一首歌,已经不可唱)》,龙女是“万物的蜡烛”,是“善爱的”也是“善战的”,她生在“大海空空如全知”中,让人分不清“哪是光,哪是你”,龙女的身体“可曾入夜/任盲目的洋流推来推去?”这个问句不需要回答,因为龙女本身就是“入夜”的状态,就是“盲目的洋流”,她是“离手的船舵/既不指向东,也不指向西”,是无方向的方向,是无目的的漂泊。
龙女与“大狗和她的一只鸡”构成梦境的喜剧变奏,“大狗是一条不睡的龙/还有个大狗是一只鸡”,龙与鸡,神圣与凡俗,不睡觉与睡得多,这些对立面“早晚都要合成一”——从“两个”走向“合一”,合成的方式是“羊队走成圆/鸡和龙就这么相遇/就像一个人绕着钟走/用一串错步追上自己”,这个“追上自己”的意象,与闰四月的“重逢”遥相呼应,梦境的真理是:你必须分裂成龙与鸡,才能让羊队走成圆,你必须绕着钟走,用错步才能追上自己,合一的前提是充分的分裂,重生的前提是彻底的迷失。也由此可以进入诗集的最后一组诗《鸟群归来》,终于理解了鹤的突兀为何必需,当鸟群“化作话语/注入我们每天的杯子”,话语的胜利同时也是脆弱性的暴露:“只要有一滴落地/话语就要把我们战胜”,这是对语言无限权力的恐惧——不是我们不能掌握语言,而是语言最终会掌握、战胜我们,鹤一只脚存在、一只脚做梦,就是为了抵抗这种语言的全面胜利。
《鸟群归来》中鹤的意象,与序诗《鞭》中的鹤形成完美的结构对称,从动态的鞭到静态的脚,从唱歌到做梦,从进攻到平衡,鹤完成了它在诗集中的使命:它既启动了对噪音的抵抗,又守护了抵抗之后的安宁,没有敌人不是和平,而是将敌人内化为自己,没有野心不是无为,而是让诗成为自己的目的,当诗人“已经失去全部敌人,只剩下我自己”,也许乐园才成为真正的乐园——它不再是外部的乌托邦,而是自我与自我周旋、分裂与重合、迷失与追上的内在空间,那些“迷惑、厌学、自闭”的诗,那些“最赤裸、最无私”的诗,最终都只是“我的”诗,是方寸之心拒绝被听见的低语,是鹤在三角喉咙里甩出的银色鞭梢,是鸟群归来时那“难测的飞行”中寄居的安宁。昆鸟关闭了门,却在门内留下了整个乐园的消息,这消息是迷路的,幼弱的,但无论如何,诗已经在那里,化作话语注入自己的杯子,一只脚存在一只脚做梦,宛如孤独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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