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4 《芙蓉镇》:“哀而不怒”的人性挣扎

一个偏僻的小镇,一段断裂的历史,当时间以模糊的影像呈现的时候,它穿越的是1963年的运动、1966年的革命以及1979年的新生,在批斗、屈辱面前,这一段编年史故事呈现的是记忆和现实的双重挣扎,但人和性的压抑并非是对边缘存在的反抗,谢晋式的“哀而不怒”让批判充满了妥协,甚至那些死亡也被故意隐匿起来,最后只留下谷燕山“完了,没完”的悲叹,王秋赦“运动喽,运动喽”的疯癫,以及秦书田“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的坚韧。

在湘、粤、桂三省交界处的芙蓉镇上,命运总是以“他们”的存在方式复数化,胡玉音无疑是“他们”中的中心人物,她漂亮、爽朗,略带着张扬,在小镇上,她和丈夫黎桂桂经营着一家米豆腐店,因为热情好客,生意兴隆,,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必然遭到嫉妒和打压,这种被抑制的命运一方面是时代造就的,“不少社员弃农经商,破坏集体主义经济秩序”,这是从生活变为政治的一场运动,在“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胡玉音自然成了运动的关键人物,“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写在芙蓉镇的墙上,如此醒目,也如此压抑,“四清运动”工作组替她算了一笔账:一个月收入是300元,扣除成本100元,收入为200元,这相当于一个省级领导的收入,而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纯收入达到了6600元,这自然成为“穷的穷,富的富”的农村两极分化的一个标签,也当然会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个典型,所以在被标注为暴发户的命运中,胡玉音被划为新富农,新屋被查封,而帮助过他们的粮站主任谷燕山、党支部书记黎满庚受到牵连而遭受审查。

: 谢晋
编剧: 阿城 / 谢晋
主演: 刘晓庆 / 姜文 / 郑在石 / 张光北 / 徐松子 / 祝士彬 / 刘利年
类型: 剧情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86-01-01(中国大陆)
片长: 164 分钟
又名: Hibiscus Town / Fu rong zhen

在这样的命运面前,胡玉音便陷入到个体无力的挣扎中,而她的这种挣扎起先是以抗争的方式开始的。她和丈夫勤勤恳恳,起草摸黑经营自己的米豆腐店,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双手,一切都是劳动所得,所以在丈夫提出将店转手的时候,胡玉音的回答是义正言辞的两个字:放屁!不管是米豆腐店,还是建造的新房,都是自己付出辛苦劳动,甚至“连痛也不喊一声。”但是这种坚决的态度毕竟在现实的运动浪潮中变成了一种逃避,她偷偷将1500元钱给镇党支部书记黎满庚,让他藏在自家屋子里,希望能逃过运动之劫。

而对于胡玉音来说,压制她的并非仅仅是时代无情的运动,站在她的对面的是另一个她——李国香。作为芙蓉镇原国营饮食店的经理,李国香从一开始就掌握着另一套话语权,这套话语权是高高在上的,她有一个当县领导的舅舅,自己又是国营店的经理,在和胡玉音的米豆腐店一条街上,她的饮食店却门可罗雀,甚至被曝光“国营饮食店吃出老鼠屎”,所以她用行政化的命令代替嫉妒心,“你们有没有营业证?拿不出营业证我就让职工来收你的摊。”这是权力异化的象征,但是这样的威胁并没有对胡玉音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而在接下去的运动中,李国香依靠自己的政治背景,不仅成为县商业局的科长,还在“四清运动”中摇身一变而为工作组组长,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权力可以让她俯视芙蓉镇,俯视胡玉音,俯视曾经被冷落的命运。所以她以工作组组长的名义,揭露胡玉音,她对胡玉音说:“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她将自己变成绝对的权威,这种诱导让她拥有了无限的权力,在批斗会现场,她也完全成为党的“代言人”,她揭露右派分子秦书田的犯罪事实:“我们的阶级敌人到底是香还是臭呢,秦书田以收集歌曲为由,向社会主义发动疯狂进攻,而且还掌握着全镇的宣传大权,那些墙上的标语出自这个反动右派之手,这些光荣任务是谁给的?”在批斗大会上,粮站站长谷燕山、镇党支部书记黎满庚自然都成了批斗对象。

可以说,李国香以自己手中的权力完成了嫉妒之后的报复,而这种报复与其说是某种运动的恶果,更不如说是畸形时代中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人性对立。胡玉音和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一开始就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女人,一个是美貌,一个是丑陋;一个是底层的劳动者,一个是高层的压迫者,所以那本“营业证”只是一个借口,那场四清批斗也只是时代的契机,而李国香的内心深处,是性的缺失,是感情的空白,在从国营饮食店到四清运动工作组组长,再从运动中被打击穿小鞋到最后官复原职再次开展文化大革命,李国香虽然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是人生总是伴随着权力,而在这种权力背后,却是无法获得的感情危机。在镇上的时候,她舅舅曾问过她,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她的回答是:这里的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与其说是高傲和不屑,不如说被边缘。她曾经倾心于粮站站长谷燕山,但是谷燕山对她根本没有感觉,其实,对于谷燕山来说,打仗时因为伤到了性器官,所以他是被阉割的人,没有性能力,是另一个时代造成的悲剧,而在李国香面前,他却以一种拒绝的方式回应着她的畸形感情,而这种拒绝从某种程度上是保存着自己的象征意义,李国香以他卖给胡玉音几千斤碎米为由,诬陷他和胡玉音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她母亲曾经就是妓女”,这时,谷燕山愤怒了,他解下裤袋,“我脱了裤子给你们看!”对于谷燕山来说,被阉割只是生理上的痛苦,而被诬陷更成为一种心理上的痛苦,而对于李国香来说,这是一种赤裸裸对于私人性的窥视和霸占,而对于她来说,在运动、革命中,自己仅有的一点私人性也被涂抹掉了。

《芙蓉镇》德语版电影海报

而在李国香身边,还有一段更畸形的感情故事。“土改根子”二流子王秋赦无依无靠,只有建在水边的一间破屋子,而在四清运动中,他得知要分各家的财产时,积极主动检举揭发问题,而最后一跃而成为阶级斗争的受益者,甚至最后成了镇里的支书,甚至反过来打击李国香,在雨中让她挂上了破鞋,而在那个特殊时代,命运的转变又总是出乎意料,在王秋赦从贫下中农参观团的身份回到镇里的时候,李国香又成为了镇里工作组的组长,但是王秋赦和李国香在一种匪夷所思的合作中走到了一起,这种合作与其说是和革命有关的权力互补,不如说是感情缺失之后性关系的畸形弥合。王秋赦以汇报工作为由深夜暗访李国香的宿舍,剪吹过的头,新的衣服和皮鞋,这些被打扮一新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一段故事的开始,而李国香以鸡肉、酒等等带有欲望意义的刺激物欢迎王秋赦,从最初的工作和思想汇报,到最后靠近、相拥,以及“脖子都没有洗”的提示,无不展现一种模糊、潜台词和暗语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李国香来说,是对于生活孤独状态的弥补,而对于王秋赦来说,则完全是欲望的展现,曾经他觊觎的只是豆腐西施胡玉音,甚至整天摸着枕头底下的人偶来满足自己,而不论是李国香还是王秋赦,在这样一种暧昧的关系中,他们注定要在这故事里被自我阉割,畸形的时代,畸形的权力,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畸形的人性。

所以,与李国香被权力异化的命运相比,胡玉音的感情是遵循着人性,只是这种人性在现实中只能是挣扎。在胡玉音的生活故事里,出现过四个带有关键词的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黎桂桂。黎桂桂安分守己,和胡玉音开设的米豆腐店,也几乎是胡玉音拿主意,而在他们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所以说,黎桂桂这一丈夫形象对于胡玉音来说,是一种寄托,是生活安于现状的寄托,所以在胡玉音以“走亲戚”为名躲避生活的那段日子回来之后,听到的是黎桂桂“一个月前被送进坟墓”的噩耗,在坟地里,胡玉音的哭泣是对于自己生活秩序被颠覆的无奈,而对于她来说,黎桂桂就是自己的男人,一种在法律和道德意义上的男人,所以她在坟头以祭奠的方式来完成仪式。而在胡玉音这段婚姻之前,是和镇党支部书记黎满庚青梅竹马的感情,只是,在要党籍还是要女人的选择中,黎满庚选择了更具权力意义的党籍,在荷田边的分手对于胡语音来说,是一段被埋葬的感情的终结,尽管在之后的生活中,黎满庚处处照顾这个“干妹”,甚至引发了黎满庚妻子的争吵,但是在这一段畸形的历史中,黎满庚是自我保护性的男人,为了自己的生活和权力,他可以舍弃感情舍弃女人。

一段纯真的感情,一段正常的婚姻,对于胡玉音来说,这两个男人构成了她正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在这样一个变异的时代,她作为一个女人,注定是需要有一种生活的依靠,而在他生活中出现的另外两个男人,谷燕山和秦书田,则承担起了象征意义和新生意义。谷燕山作为一个在战场中受伤的被阉割的男人,他的欲望是隐藏的,他只是在酒醉的时候,才想起那段峥嵘岁月,才想起激烈的战争,才会喊出“冲啊,冲啊”的男人的呐喊,在痛骂黎满庚出卖胡玉音是投井下石之后,他一个人在深夜的芙蓉镇上,大喊“完了,没完”,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呐喊,是一种发泄,更是一种抗争,只不过这种抗争是记忆中的抗争,所以谷燕山对于胡玉音来说,也是一种象征,一种父兄之爱的象征,他处处照顾胡玉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关心她,在秦书田被判刑,胡玉音临产几乎难产而死的时候,谷燕山拦下一辆军车将她送到部队医院,而在孩子名字一栏上,最后写下的是“谷军”的名字。

而对于胡玉音来说,最重要的男人当然就是秦书田。在芙蓉镇里,这个男人似乎总是以一种游离状态存在,他是原地区歌舞团的编导,是一个文艺青年,但是在运动中被划成右派分子,他以给人写对联、写标语而生存,而胡玉音夫妇以劳动所得盖起来的新瓦房上,正是他的那一幅写有“社会主义红财”的对联被当成了证据,所以胡玉音在被当成新富农剥夺了家产、死去了丈夫、被分配去扫大街的时候,怪罪了秦书田,但是这种怪罪其实是两个人共同扫大街的同病相怜,从最初两人背对着背,到后来面对着面,再到后来每天起早秦书田来敲门喊她“扫大街”,两个人越走越近。对于胡玉音来说,她对秦书田的怪罪其实是对时代的怪罪,美丽在她身上成了一种浩劫,起初是组织的怀疑让她结束了与黎满庚的初恋,之后工作组又将她逼成了寡妇,所以她的眼泪里怨恨,又不甘,但是对于秦书田来说,他却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些不公的遭遇,他卑躬屈膝面对领导,领导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在扫大街的时候,他都能从中找到娱乐的方式,当他用自己的行动照顾病重的胡玉音,使胡玉音内心空缺的爱情又得到弥补的时候,他们完成了在这畸形时代最大胆的爱,在一个人的房间了,在孤男寡女的非议中,他们保留着自己的天地,保留着自己的爱。当胡玉音怀有了秦书田的孩子,秦书田以一纸“认罪书”向组织申请结婚时,虽然招致王秋赦的讥讽和谩骂,甚至要他们在门上写下“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的时候,秦书田也是乐观地面对,他自己写下了白对联,对胡玉音说:“这是好事,等于当众宣布我们是夫妻了。”所以他们两个人自己举办婚礼,在红烛、喜字和交杯酒中完成婚姻,而这场婚姻唯一到场祝贺的只有象征意义的谷燕山。而这场婚姻被组织斥为“无法无天”的时候,最后的判决是,秦书田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名义被判有期徒刑10年,胡玉音被判刑3年,因为有孕在身被监外执行。面对人生的打击,秦书田站在雨中,依然以一种积极的方式来回应这种非人的遭遇,“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这是他对胡玉音说的话,而其实是作为一个男人对这个时代的抗议,在曾经递交“认罪书”的时候,王秋赦就讥讽他,你还配结婚?还把认罪书扔到地上,秦书田的回答是:“我们总算人吧,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公猪和母猪,也让它们有个婚配吧?”这是对这个时代的反讽,人有时候真的不比那些畜生,被剥夺基本的人性?

所以“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成为这个时代最沉重、最悲剧的生存理由,而一个人的胡玉音就是在这种现实的挣扎中迎来孩子的出生,这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另一个男人,这个见证了她的屈辱、她的挣扎的孩子其实是新生的代表,而在1979年这场运动过去之后,他也成为一个有着完整父爱和母爱的孩子——秦书田被平反,当他回到家的时候,等待他的是自己的女人和儿子,是重新归还的房子,是门上红色的对联,以及重新开张的米豆腐店,重新任命的文化馆馆长。

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是秦书田的人生状态,也是胡玉音的现实挣扎,而在这种走向人性回归的挣扎面前,却是李国香最后的孤独一人,这个老女人到最后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男人,而那个在异化的时代中曾经掌握着权力的王秋赦,在新生的时代面前只能看见自己坍塌的人生,就像河边的那破败的房子一样,最后倾圮,而那敲着锣,用沙哑的声音喊出的“运动喽,运动喽”,响彻在芙蓉镇的上空,而这也成为对这个疯癫的时代最好的注解。

从米豆腐到米豆腐,从矛盾到新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似乎是对于这一断代史的注解,里面有道德批判和历史批判,有人道主义关怀,也有男女之间的性隐喻,但是不管是胡玉音、秦书田“像牲口一样活下去”的卑微现实,还是谷燕山、王秋赦对于某种记忆的沉湎,对于时代的批判是“哀而不怒”的,他们更多是一种挣扎,一种妥协,而不是死亡的悲剧,在其中,只有黎桂桂被传说中的死亡,以及王秋赦的疯癫,但是这些悲剧都是写意的,最后都以时代的新生作为完结,历史仿佛只是一粒尘埃,被轻轻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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