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4 《掏出你的手帕》:不能只听莫扎特
隔着铁门的栅栏,一边是黑暗,一边是光亮,一边是设法使女人高兴却失败的两个男人,一边是挺着大肚子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而里面传出来的音乐不再是两个男人喜欢的莫扎特,而是舒伯特——隔开,是伦理与爱,是道德与自由,甚至是肉体的笑和精神的满足,隔开,是另一种生活的态度,是另一种情感的表达,是另一种音乐的注解。
铁栅栏是冰冷的,两个男人永远只是张望,只是猜测,只是好奇,但终究无法抵达,无法进入,就像他们对于女人的解读。男人劳尔是女人索兰格的丈夫,男人斯蒂凡是劳尔把妻子送给他的接受者,这是一种奇妙的关系,当经历了“两个男人不能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的荒诞生活,当遭遇了13岁男孩对他们的嘲笑,当失去了时常晕倒却无法笑一次的女人,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其实依旧是一个封闭的存在,不管是道德意义上爱着的丈夫,还是荒诞意义上上床的男人,都在用一种机械、世俗的方法论,用宿命、神经的目的论,在构建所谓的爱,但是最后却是一种对于感情的疏离,一种对于爱的隔阂。
但是在铁栅栏内部,在灯光明亮的地方,在响起舒伯特音乐的房间,索兰格为什么会露出笑容?为什么会爱上一个13岁的孩子克里斯汀?甚至为什么会在自然状态中怀上他的孩子?孩子的世界,以及孩子的孩子的世界,让她变成了妻子,变成了母亲,而所有这一切,都以一种颠覆的方式变成了生活本身,以一种荒诞的方式阐述了爱的意义,正如导演贝特朗·布里叶所说:“表面上看这是一部怪诞的电影,但实际上这是一部彻底颠倒道德标准的片子,不过表现得比较委婉且具有魅力。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所有的道德价值都被颠倒了,所有的道德传统都被抛到了一边。”
| 导演: 贝特朗·布里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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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有趣吗?”“我退出,你代替我的位置。”一脸懵懂的斯蒂凡才抬头看见叨叨不休的劳尔,才看见远处茫然的索兰格,而这种偶然发生的转让和替代仅仅是为了让妻子能够开心,能够笑,在劳尔看来,妻子能够笑出来就是爱的一种表现,而且是唯一的表现。在人们议论纷纷的餐馆里,在碟子碰触客人咳嗽发出声音嘈杂的世界里,索兰格像一个另类的存在,不苟言笑,目光索然,她只是机械地把食物送进自己的嘴巴,“你在咀嚼,却是在强迫自己咽下去。”所以在这样的场景中,索兰格对于食物的取舍似乎也是随机的。
随机的生活,必然的目的,当原因和结果之间的距离被拉大到有些荒诞的时候,所谓的爱当然变成了一种讽刺。看音乐杂志、要赶火车的斯蒂凡是一个随机的男人,当劳尔把自己的位置交给斯蒂凡而走出餐馆自言自语的时候,听到他说话而停下来的陌生女人也成为事件中另一个随机部分,劳尔拉住了她,告诉自己要把妻子当礼物送给别的男人,因为“我在乎她开心,我对他狂热到几乎要疯了。”这是随机的行动,也是疯狂的表现,因为必然,所以疯狂,因为疯狂,所以失去理智,所以这个把妻子当礼物的举动更像是一个非理性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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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你的手帕》电影海报 |
而非理性之后,是非道德。斯蒂凡认为这就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变态的女人,一种疯狂的行为,但是当索兰格突然大哭起来,突然晕倒的时候,斯蒂凡却再也无法走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轨道上,他在随机和偶然中又以必然帮助的方式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他和劳尔一起走进了在郊区那撞房子,听说了劳尔和索兰格的婚姻故事——他为她布置了房间,他为她打穿了墙壁,他为她选择了壁橱,都是为了爱他,都是为了让她满意,都是为了能让她开心。“你很幸运。”当斯蒂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这个荒诞故事的另一个注解,甚至他也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非道德关系的组成部分。
“两个男人不能同时爱上一个女人。”这是道德的规则,但是当劳尔驱车150公里找他帮忙,当索兰格无所谓地让他坐上了自己的床,一切的非道德似乎具有了某种道德意味。斯蒂凡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保持如此近的距离,没有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而当他们脱光了衣服在一起的时候,劳尔甚至在楼下的酒吧里喝酒,等他们“完事”——完事在他看来是为了帮他,是为了让索兰格开心,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爱。但是这方法论上的“完事”,最后却变成了另一种爱:斯蒂凡爱上了这个像天使一样的女人。
为了爱而产生了另一种爱,这是不是也是随机,这是不是也是道德?但是索兰格即使和斯蒂凡在一张床上,即使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她还是没有笑,还是会哭泣,还是会晕倒,还是不停地打着毛线。但是在这种无爱的结局面前,劳尔和斯蒂凡却站在了一起,他们一起谈论音乐,谈论莫扎特,一起成为朋友,“想象莫扎特获得了重生,他是你的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也会把索兰格也送给他。”两个人几乎忘记在床上织毛衣的索兰格,几乎忘记了没有笑生活在机械而单调中的索兰格。莫扎特进入了他们的世界,甚至代替了最初为了爱的目的,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随机?甚至当邻居敲响了他们的门,指责他们在半夜时分播放音乐而吵到他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了事件最初的因——躺在床上赤身裸体织着毛衣的索兰格。
邻居敲门进入房间,看见的是他们,却似乎看不见在床上的索兰格,实际上这是另一种非道德的荒诞,他们邀请他听莫扎特的音乐,他们给他倒酒一起喝酒,而这个明天还要卖白菜的邻居起先是完全隔离在他们生活之外的,他说:“去你的莫扎特。”他说:“医生说不要戒酒。”但是最后像斯蒂凡一样,从随机到必然,从陌生到介入,也变成了事件的组成部分。甚至最后劳尔和斯蒂凡把他拉到索兰格面前,拉进那张床上,“我们帮你卖白菜,如果你能使他笑起来,她就是你的。”
三个男人,从偶然走向必然的男人,从旁观者变成亲历者的男人,当他们相同地坐在和索兰格一起的床上的时候,当他们都穿上索兰格编织的棕白色毛衣的时候,仿佛所谓的道德都不存在了。而其实,三个男人在索兰格面前构筑的恰恰是一种简单、机械而又封闭的伦理体系,劳尔是她的丈夫,为了她装了房子布置了家具,这是一种所有人都面对的生活;斯蒂凡喜欢音乐,在家里是5000册随便报出数字就知道作者的书,这是音乐和图书构筑的知识;邻居每天要辛苦卖白菜,这是和经营有关的一切,所以家庭生活、知识体系和经营行为,构成了社会的规则,变成了必然性的伦理世界。
但是这样的伦理生活,尽管有诸多的非道德、非理性决定在解构,但是对于索兰格来说,她依然只是男人对面的女人,依然只是为了笑而笑的女人,依然只是脱光了衣服具有肉体诱惑的女人,所以说,在这个意义上,她从来不属于他们,不属于这样的生活。但是当在这些男人之外,当遇到了13岁的克里斯汀,她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第一次找到了激情,第一次展露了身体,第一次获得了爱。
13岁的克里斯汀只是一个在学校里的男孩,但是他几乎生活在孩子的世界之外,当孩子们听说要吃瑞士奶酪的时候,大家都兴奋异常,他却无动于衷;当大家用奶酪扔他的时候,他不生气甚至索性搬了椅子离开同学自动成为被虐的中心,“他们有他们的娱乐方式,我也有我的。”他独立在孩子世界之外,他不会欺负别人,他也不会对欺负的人生气;但是他而已生活在成人世界之外,他讨厌身为工厂老板的父亲拍马屁,讨厌母亲为了生他而生他:“就像我妈,她生孩子就有麻烦,她努力了十年才有了我,但有什么好?”实际上,他讨厌成人世界的规则,讨厌必须做出的决定,而这种讨厌和逃避,却在索兰格的世界里产生了共鸣。
丈夫让她笑让她开心才证明是爱,是不是也是必须做出的决定?寻找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方法荒诞地进行试验,是不是也是一种无视别人感觉的娱乐方式?所以当克里斯汀给劳尔和斯蒂凡做测试让他们画出一棵大树的时候,拙劣的男人和冷静的孩子,组成了另一种荒诞的场面,而这个时候索兰格第一次大笑起来:“她以为他们是白痴。”说话的是克里斯汀,一种科学的测验,激发了自我娱乐,而自我娱乐解构的是规则,所以索兰格会在长久的漠然中发现生活真正的趣味,“女人的神经系统就像天气,男人不会了解的。”索兰格的大哭和晕倒,其实恰恰是一种正常的趣味,就像克里斯汀的独立,就像他对于孩子世界和成人世界的拒绝态度,所以在那个本来索兰格为了保护他而让他睡在自己身边的夜晚,却成为他们走在一起的必然。克里斯汀掀开衣服,看睡着的索兰格的身体部位,甚至用花枝挠痒痒让索兰格露出敏感部位,起先,当醒来的索兰格骂他是怪物,说这是羞辱的时候,她实际上也成为规则的一部分,成为道德的必然守护者,但是克里斯汀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只希望和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在一起——她能给我一切,她会做游戏而不会生气。”
她成了他想要的真正女人,他成了她开始笑的生活注解,而他们的世界里没有规则,没有伦理,没有道德,没有必然,当然也没有偶然——他逃避父母要把他送到寄宿学校的决定,她追逐着他逃离了两个男人的需要;她叫他“我的好孩子”,他说她是自己真正的女人。在种种的“没有”之外,他们建立的是自己的世界,一种不是被生活、知识和经营束缚的世界,不是为了笑、为了音乐、为了卖白菜而存在的世界,一种不拍马屁、不被决定的世界。
13岁的孩子,让已为人妻的女人怀上孩子,这是最荒诞却也是最彻底的解构,对于索兰格来说,这不再是和道德有关的婚姻生活,对于克里斯汀来说,这不再和自己的妈妈一样“努力了十年”的决定,对于他们来说,当钢琴架前不再有母亲的影子,当家里住着患上痴呆的父亲,当铁栅栏外是无法进入的两个男人,当舒伯特的音乐取代了必然的莫扎特,所有关于婚姻,关于道德,关于伦理的规则都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其实不是为了掏出满足欲望的器官,而只是需要掏出手帕为女人擦去泪水,只是需要掏出钥匙打开共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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