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7 《龙门客栈》：礼崩乐坏的写意江湖

如血夕阳里衣袂飘飘，水光粼粼中目送而去，这是激战之后的宁静，这是远离政治的淡然，龙门客栈的复仇和锄奸，最后以一种写意的方式将一个浸透着鲜血的江湖慢慢合上，于谦的家眷最后在义士、剑客的护送下逃离险境隐入山林，这或许就是胡金铨向往的江湖，边城客栈就像是宦官当权礼崩乐坏时代的最后堡垒，只有当那一幕锄奸扬善的恩怨成为一种拯救，浮华散尽才能抵达这诗意的终点。

慢慢合拢的江湖传奇，起先就是被那一场颠倒是非奸佞当道的血腥杀戮打开的。胡金铨将这样江湖恩怨移植在宦官当权的明朝中叶，太监曹少钦掌管锦衣卫和特务机关，权重一时，开场一段直白的交代直接切入故事的时代背景，这是1453年的权力政治，东厂和锦衣卫、太监和番子，时代被一种杀戮之气所覆盖，以“欲迎立外藩”罪被处死的兵部尚书于谦，无疑是黑暗权势的牺牲品，于谦长子于冕、次子于广、长女于欣被充军龙门，为斩草除根，曹少钦又派皮绍棠、毛宗宪和东厂特务去杀害于谦儿女，将这一幕政治黑幕拉向遥远的边寨，而侠士、剑客的出现，一方面是对于遭迫害后人的解救，而另一方面，从京城到龙门客栈，其实是从政治中心转向边缘地带的表达，这种边缘化地解构或者更多传递着胡金铨对于政治欺压的不满，是他寻找现实生存意义的一次努力。

	导演: 胡金铨 编剧: 胡金铨 主演: 上官灵凤 / 石隽 / 苗天 / 徐枫 / 韩英杰 类型: 动作 / 冒险 制片国家/地区: 台湾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67-10-21 片长: Hong Kong: 111 分钟

龙门客栈地处荒漠，在迫害与解救，在智力和武力，在善与恶的正面交锋中，为胡金铨提供了广阔的表现空间，而他似乎更擅于表现多股力量间的冲突和制衡，不管是太监曹少钦掌管的东厂番子，还是来执行命令却被杀死的锦衣卫特务，不管是曾经跟随于谦的掌柜吴宁，还是于谦部下的朱辉朱骥兄妹，也不管是被宫入东厂而后反叛的突厥人多剌，他们在龙门相遇，必然会陷入在不同的冲突中，甚至可以说，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带着那场政治斗争的影子，而在这些冲突力量的交错中，萧少镃似乎更多独立在事件之外，作为一名武功高强的剑客，他其实只是在善与恶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他也成为胡金铨心中超然于时代的一个符号。

在被东厂番子占据的龙门客栈，萧少镃的出现就是一次闯入的过程，在这个客栈里，一切无关的人都被驱赶了出去，甚至被杀死，普通客栈成为一个“黑店”，一个军事秘密基地，而萧少镃走进店里，完全不清楚背后的阴谋，在杀气腾腾的客栈里，他镇静自若，要了一碗牛肉面和一壶酒，似乎一切都和他无关，当东厂番子故意要店小二将他的那碗面拿过来时，他也只是笑笑，而那壶酒里有毒，只不过是他凭借江湖高手的谨觉而识破了阴谋。随着他进入这个隐藏着巨大阴谋的客栈，他也被卷入其中，但他却又超然其上，这种超脱与自信完全成为胡金铨心中理想那种侠客类型，他精通剑术，但不求闻达，所以在他身上那种出神入化的功夫实际上一开始就是自卫的武器。从他的桌子抛到番子的桌子，那碗面没有洒落一点汤水，这个场景就充分说明了他一流的武功；当他毛宗宪对话中，窗外一支暗剑射来，再刹那之间，萧少镃用自己的酒杯挡住那支箭，而后反向一扣，用手加力，箭又从酒杯中回转射出去，将那窗外的人杀死。这一过程一气呵成，充分展示了萧少镃的武艺，也完成了胡金铨独具特色的镜头叙事。

萧少镃闯入龙门客栈，一开始就是作为客栈掌柜吴宁的好友来寻友的，他不了解那场政治斗争，也不想卷入恶斗，而当他遇见吴宁之后，遇见朱辉朱骥兄妹之后，才担负起解救忠良之后的责任，而这种解救在经历了告知朱氏兄妹“酒有毒”、识破皮绍棠与毛宗宪的“离间之计”之后，才转变为一种集体的力量，至此也将这样的一场和政治有关的争斗变成了善与恶的较量。突厥人多剌一直是东厂番子，而在与萧少镃等人交手之后而归顺于他们，则是一种从善的理想，“跟着他们也没有前程可言，干尽了伤天害理的是，说不定哪天脑袋就搬家了。”他们对于自己的“叛变”这样解释，而归顺之后，他们也告知吴宁、萧少镃曹少钦的弱点，虽然他武功高强，剑法奇快，但是不能太累，因为有病。

《龙门客栈》电影海报

力量凝聚在一起，当最后他们面对曹少钦的时候，则完全是善与恶的交战，“看你的样子不像太监。”这是萧少镃对曹少钦说的话，里面含着嘲笑和羞辱，作为于谦一案的幕后指使，曹少钦为首的东厂是最大的恶势力，当然也是江湖上的败类，萧少镃的讽刺实际上也是对于他身体之残的戏谑，而之后萧少镃用剑挑下曹少钦的管帽，是更大意义的挑衅，“下面不行上面可要保住。”其实已经用这样一种“精神胜利法”占据伦理上的优势，再加上曹少钦自身的哮喘疾病，所以这最后的争斗其结果自显，虽然这善与恶的交战中，多刺被中剑的曹少钦所杀，但是对于这股善的力量，最后还是将恶人置于刀剑之下。

一个塞外客栈，一场善恶争斗，对于胡金铨来说，龙门客栈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所以尽管是一场追捕和解救有关的间谍戏，但实际上用更广阔的视觉空间营造了一个别样的江湖，“它开创了一种武侠片模式，人物的、叙事的、场景的、节奏的，让沉迷在邵氏假花假草摄影棚里的观众，看到另一种可能。武侠片从此得强化历史感，得讲究山水性情，得设计打斗的节奏，得参透时代精神作为它的时代立足点，并渐渐成为一种有诗意的电影产品。”这是韩松落的评价，历史是现实，在一个更宏大的时代背景下，江湖里的恩怨情仇完全转变成胡金铨对于理想主义的阐述，虽然在1968年的镜头设计和主题表达上，还依托于大段的背景交代，还有打斗时“哎呦”的叫声，过于简单和直白的剧情，过于脸谱化的形象，甚至还没有完全挣脱时空的“三一律”的戏剧化手段，但是在结构平直，叙事单一的故事里，还是能感觉到胡金铨的创新，这种创新在施南生看来，是开创了属于中国武侠电影的一个新时代：“《龙门客栈》就是我们的‘东部片’。”

东部片当然是对于西方电影的一种本土化突破，这里不仅有着和中国历史有关的背景交代，也还有那种对江湖恩怨东方式表达，这种表达是诗意的，在片头，曹少钦打开了一卷圣旨，里面不仅有圣旨内容特写，也极具中国特色的书法点出片名和演职员表，一帧一帧的镜头翻阅，配上红色的印章，展现了一个完全写意的江湖。而在一幕幕打斗的戏中，在不断趋向高潮中，京剧的鼓点出现，在时紧时慢的节奏中展示矛盾的冲突，而每次曹少钦的出场，都会有类似小刀会序曲的音乐陪衬，展现一个扑朔迷离的情境。

东部片里有历史的乱象，有政治的杀戮，而胡金铨的江湖显然是远离争斗远离谋害，他只想要一个充满善意淡泊宁静的江湖，曹少钦权重一时，到最后在边关客栈里还是为他的权力埋单，而在萧少镃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侠客生涯中，满满的都是理想主义，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侠士，甚至在萧少镃的江湖里，还有那一段和男女有关的情愫，在留守龙门客栈的时候，朱辉要离开去送别于谦儿女，两个人目光交汇，竟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懵懂，只是太过于简约，太过于朦胧，最后也只留下空白让人想象。而这种空白的想象，留存竟长达25年，1992年，当徐克以致敬的方式翻拍那一段江湖传奇时，那交汇的朦胧眼神已经演绎为《新龙门客栈》里为义而牺牲的爱情，“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的表白或许也曾在胡金铨的江湖理想中悠然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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