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7《风烛泪》：一条狗的新现实主义
这部影片的叙述单元不是插曲、事件、戏剧性转折和人物性格，它是生活中各个具体时刻无主次轻重之分的串联：本体论的平等从根本上打破了戏剧性的范畴。
——安德烈·巴赞
巴赞在《电影是什么？》中专门论述了德西卡以及他的电影，在他看来，意大利的现实主义之所以被称为“新现实主义”，是一种超越，也是一种回归，而回归的真正核心便是本体论立场，“像照方配药那样照抄新现实主义的技巧特征，未必就是新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的“新”就是建立了一种新的本体论，它不是技巧式的呈现，而是“现实的忠实摹写”，甚至德西卡的伟大意义就在于用现实的忠实摹写而形成的艺术，解决了艺术现实主义的美学悖论，并且以诗意的方式表现出自己的含义。
很明显，巴赞的意思是新现实主义首先在本体论上忠实于现实，然后才是美学立场。当本体论立场超越美学立场，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拼贴？是不是反而显得琐碎？具体而言，在《风烛泪》这部电影里，德西卡几乎没有戏剧性特别强的冲突，它的故事的散文化的，它的情绪是节制的，但是它的感情是真实而感人的，德西卡就是把老人阿门巴托面临的生存困境展示出来，“它是生活中各个具体时刻无主次轻重之分的串联”，从在市政厅门前举行游行见部长“要求加工资”，再到回到遭到房东逼讨房租，再到生病住进教会医院，然后回来发现租住的房子已经开始装修，再到无能为力想要采取极端措施，最后似乎又拾起了生活的信心——在整个过程中，阿门巴托始终游离在失望-希望-再失望-再希望的循环过程中，尽管其中有和专横的女房东争吵，有生病中的痛苦挣扎，有最后想要自杀的逃避，但是一切都在被串联的生活情境中，在现实的本来状态中。
“这就是生活。”当阿门巴托回到墙体被打出了一个洞、被装修搞得混乱不堪的房间时，他靠在床沿上似乎看到了幻灭的生活，这时女房东的仆人玛利亚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还送上了一小块蛋糕，这句话是玛利亚让他活下去的安慰和鼓励，但是从德西卡的电影风格来说，更像是对于这种本体论立场的表达。这就是生活，是一种常态，即使无奈，即使幻灭，也是生活本真的样子。相对于阿门巴托，玛利亚的境况似乎要好很多，她是女房东的仆人，至少没有因为欠债而被逼迫离开这个寄居之所，但是和阿门巴托一样，玛利亚也在生活的本体论立场上，游离在失望-希望-再失望-再希望的循环过程中。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但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对面向她打招呼的士兵，一个是高个子，一个是矮个子，一个是“佛罗伦萨”，一个是“那不勒斯”，阿门巴托问她：“哪个是爸爸。”玛利亚说：“他们都拒绝了。”她在一种不知道孩子的父亲的迷失中，甚至她比阿门巴托更没有归宿感，“如果她知道我怀孕了，一定会赶我走。”这里的“她”指的是女房东，后来她劝阿门巴托离开这里，“现在无论去哪，都比这里要幸福。”但是当阿门巴托问她为什么不回老家时，她的回答是：“我不敢回家，我爸爸会骂我的。”
怀孕而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怀孕很可能被解雇，怀孕而不敢回老家，但是玛利亚的现实就是怀孕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根本无法躲避这些问题，和阿门巴托被女房东逼债否则要踢出这里一样，他们都无法脱开现实残酷性，但是当玛利亚说出“这就是生活”的时候，在德西卡的叙事中也变成了超越美学立场的本体论立场阐述，而巴赞指出，电影中有一个“必将成为电影佳构之一”的段落，玛利亚清早起床之后，她开始干起了家务琐事，睡眼惺忪中，她来到了厨房间，转来转去之后淹死了洗碗槽里的蚂蚁，然后将咖啡豆倒进咖啡研磨机里，坐在凳子上磨咖啡，其中的一个细节是：她坐着的凳子离门很近，为了不打扰别人，她想把门关上，但是又不想站起来，于是身子慢慢沉下来，然后用一只叫的脚尖接近门，最后将门轻轻关上，关上门之后玛利亚的身姿又恢复了正常。德西卡的镜头始终处在一种观察并记录的过程中，这种旁观视角便是对于生活的串联，一切的动作似乎都是平等的，“人们轻易以为电影必然属于‘省略的艺术’，在这个片段中，电影完全反其道行之。”巴赞如此评价，在这个意义上，成为电影佳构的这个镜头就是在不省略甚至繁复中忠实于现实，也阐述了玛利亚自己所说的“这就是生活”在电影艺术中的含义。
|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然而从现实主义的诗意表达角度来看，德西卡这部电影的真正现实主角不是阿门巴托，不是玛利亚，而是那条叫“弗里克”的小狗，小狗不说话，小狗没有欠债的困境，小狗没有被怀孕的压力，但这是一条现实的狗，也正是在这个人物之外的“他者”，在展现生活困境时完全和人物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小狗的处境、举动完全以另一种视角表达了“这就是生活”的真谛。阿门巴托和小狗弗里克之间是主人和宠物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情感之特殊，一方面弗里克的存在是如摄像机镜头一样的观察者，另一方面，阿门巴托串联起的生活场景，弗里克都是亲历者，甚至最后正是由于弗里克坚定地选择了生存，使得阿门巴托放弃了极端的做法，重新回到了“这就是生活”的现实立场。
从阿门巴托参加退休老人的游行开始，弗里克就在其身边，当游行队伍被警察驱赶，阿门巴托带它来到了救济站，并且偷偷把食物给了藏在桌子底下的弗里克，弗里克的这种隐秘状态其实正是阿门巴托在社会中被遗忘的写照，辛辛苦苦在政府部门工作了三十年，却拿不到退休金，他只能靠变卖手表、图书来还租金；当阿门巴托感觉身体不适，边打了医院的电话，当医务人员上门抬走他时，他故意支开了弗里克，“我不认和他说再见，否则他会不让我走的。”而实际上，阿门巴托无奈地离开弗里克，并不是自己的病有多严重，而是希望得到医生的照顾，另一方面也可以暂时躲避房东的催讨。但是这个逃避的方式让弗里克的命运发生了转变，在医院里的时候，玛利亚是带着弗里克来看望阿门巴托的，但是医院的规定小狗不能进入病房，于是阿门巴托站在窗户前，和楼底下的弗里克打招呼，但是弗里克似乎并没有听到；当阿门巴托出院之后回到租住的房间，发现房间正在装修，而弗里克却不见踪影，只有那条狗绳挂在墙上，找到玛利亚，玛利亚和可能是“佛罗伦萨”也可能是“那不勒斯”在一起，但是她哭泣的表情说明“他们都拒绝了”的命运，当阿门巴托问她弗里克在哪时，她的回答是不知道。
《风烛泪》电影海报
也许正是因为阿门巴托住院导致了弗里克的走失，所以阿门巴托对它的愧疚超过担心，他去了城市流浪狗处理中心，看见了屠杀狗的车间，也看见一批一批的狗被车子拉了进来，拿着狗绳的阿门巴托愧疚之心越来越强烈，但是幸亏他看见了弗里克，那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让阿门巴托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或者也正是这一次的经历，当弗里克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才使得阿门巴托更理解了生命的意义。但是之后身无分文的阿门巴托在现实的困境里越陷越深，他去找原先认识的政府部门人员，但都没有给他解决养老金问题，于是在城市的角落里，带着弗里克的阿门巴托想到了乞讨，但是身为知识分子他似乎羞于这样的行为，于是，他用手擦了一把脸，然后慢慢把手摊开，之后又像是接着了天上下落的雨，又把手掌合拢，如此几次，最后终于有限地展开了手掌，而此时也正好有人经过，看到那一只乞讨的手，路人开始掏出皮夹，但是阿门巴托还是将手掌合起来，于是路人又走开了。放不下自己的身份，阿门巴托终于想到了弗里克，他让弗里克站立起来，然后叼着他的那顶礼帽，像路人乞讨，而自己则拿着报纸掩饰着躲到柱子后面。
阿门巴托需要尊严，弗里克是一条狗似乎不不会丧失尊严，但其实，弗里克只不过是阿门把图内心的投影，当有熟人经过，问起弗里克在干嘛，阿门巴托只好说它在游戏。乞讨不成，回到家中的阿门巴托越来越感到绝望，在深夜时他甚至打开了窗户想要一死了之，镜头对着底下的地面，像是阿门巴托的眼睛，然后镜头俯冲下去，像是阿门巴托感觉到自己跳下去的欲望，但是阿门巴托回过头，看见了正在床上的弗里克，他放弃了，走到弗里克的身边，摸着它，一种难舍的情感终于使他又面对新的一天。第二天，阿门巴托带着弗里克离开了这里，他对玛利亚说“再见”其实是一种诀别，他来到了寄养狗的地方，正和老板谈论假钱，甚至已经要把皮箱里的东西也抵押，他忽然看见了弗里克面对那些凶狗是退却的目光，于是他又放弃了寄养；来到公园，他找到了喜欢弗里克的丹妮拉，想要把弗里克送给她，丹妮拉很喜欢弗里克，但是因为母亲不喜欢所以也只好放弃了；阿门巴托趁着弗里克和小朋友玩耍的机会，偷偷离开了公园，但是当他躲在桥下准备观察弗里克的似乎，却看到弗里克正在找自己，而且轻易找到了躲在那里的主人。
寄养怕被别的狗欺负，送给别人又没人要，当弗里克回到阿门巴托的怀抱时，一时冲动的阿门巴托抱着他越过了铁路道闸，站在铁轨前等待火车经过，他似乎想要和弗里克一起结束生命，但是当火车疾驰而来的时候，弗里克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接近着挣脱了阿门巴托的怀抱，火车开过了，阿门巴托没有自杀，当他回头看见了道闸那边的弗里克，但是弗里克因为受到惊吓开始躲着他，当来到公园之后，弗里克甚至在树后面不敢面对他，或者正是在这一刻，阿门巴托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也发现了他和弗里克之间根本无法割舍的情感，于是他拿起了松球，和弗里克开始玩耍，而弗里克也渐渐消除了恐惧心理，最后两个人在游戏中，渐渐消失在公园的暮色中。
他们会去何处，他们如何面对现实的问题，德西卡似乎设置了一个开放的结局，而这种开放性似乎也是现实忠实摹写的一种方式。一个几乎走投无路的老人，一个经历了变故丧失了希望的老人，当在一条狗的解救下重新面对生活的时候，人和狗的呼应和投射关系成为一种现实——沉沉浮浮，生生死死，一切的经历串联在一起，在人和狗的共处中，“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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