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27 《好死不如赖活着》:眼睁睁地看着
终于还是死了。夏至的时候,她说:“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了。”大暑的时候,她说:“我死了,那几个孩子可怜啊。”而到了秋分的时候,面色苍白的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中秋,那一轮明月下,她只能靠在墙角无力地坐着。而这一切的活着,只不过是慢慢接近生命的终点,当霜降到来的时候,家徒四壁的屋里变成成她死后简单的灵堂。这个叫雷妹的女人终于在前一天被艾滋病带走了,留下的是同样感染了艾滋病、在死亡线上徘徊的丈夫马深义,是年幼而不懂事却在出生时就因母婴感染了艾滋病的马荣和马占槽,是家里唯一幸免于难却不得不看见家人一个个死去的马宁宁。
这是河南文楼村,和其他艾滋病村的人一样,马深义和雷妹因为贫穷而卖血,因为卖血而感染艾滋病。这是死亡的宣判,这是无力逃脱的噩运,一个家庭,五个人中有四个人感染艾滋病,有四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是一场灾难,这是看得见的死亡。夏至日,病床上的雷妹就发出了“娘啊!我的娘啊!”的痛苦叫声,似乎只有这叫喊才能微弱地证明自己还活着。她烧香,她拜佛,她希望灶爷能惩罚她,饶了她。但是在香烟缭绕中,她却越来越恐惧,越来越脆弱,“说不了怕的苦处,说不了的难处。”在这样的命运面前,似乎唯有回忆才能让她减少一点痛苦,减少一点死亡的恐惧。说起小两口结婚时,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些笑容,那时她或者还是漂亮的,马深义或者还是帅气的,他们或者还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卖血就是为了脱贫,为了生活更好。他们是媒人介绍的,结婚的时候,雷妹还风光地带了表,还有一身结婚的衣服,还有800元的彩礼,还有那拉着她过来的小车。但是这样的风光只在记忆里,复活的记忆有美好的画面,但是在现实里,它也在慢慢死去。
| 导演: 陈为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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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妹是在霜降前一天死在诊所里的,“晚上九点多落的气。”守在一旁的马深义看见妻子死去,才真正感受到死亡。“受罪啊,看别人死,看媳妇落气,看得最难受。”听说了村里人不断死去的消息,但是在雷妹面前,这种死亡才变得真切,变得沉重,变得窒息,不仅是自己最亲的人,也是自己再不远的将来必须经历的。这是眼睁睁看见的死亡,“你就这么走了,连我也不管了,几个孩子咋弄呢?”马深义对着妻子的遗体叹息,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对于眼前的孩子,他似乎感觉到一种无奈,年幼的马占槽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的离去,还在一旁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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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死不如赖活着》海报 |
这死亡的降临,不仅对于马深义是眼睁睁的事实,对于雷妹来说,何尝不是死不瞑目的遗憾,马深义说,在雷妹死之前的很长时间,她都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最后根本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落气之前只有难以合拢的双眼,马深义拨了好几次才将她的眼睛合上,或许对于被死神拉走的雷妹来说,这一切还是有太多的遗憾,染病的丈夫怎么办?三个孩子怎么活下去?生前她最希望给孩子们留一张自己的照片,但是这样的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想挽留这个世界,却已经无力,好死不如赖活着,却也一定要走向终点。
其实,死亡对于雷妹和马深义来说,并不是遗憾于自己生命的终结,还是挂念于自己三个没有成年却要承担巨大痛苦的孩子。面对着这个灭顶之灾,似乎死才是真正的解脱,才是忘掉痛苦的终结,但是不论是雷妹,还是马深义,他们的心里却放不下孩子,放不下生活在贫穷中的孩子,放不下被疾病折磨的孩子,而这一切都可能在自己死后发生,这才是真正看不见的悲哀。所以在死亡一步步逼近自己的时候,他们从来都在想着,这些孩子以后怎么弄?甚至击碎他们心灵的是,三个孩子几乎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马占槽还没学会走路,爬行的他几乎吃什么拉什么,有时候甚至坐在自己的大便里,手上却还拿着馍津津有味地吃着。而稍长一点的马荣,尽管自己可以行走可以吃东西,但是她也经常肚子痛,一痛马深义就给她吃氟哌酸,而对于疾病和死亡,她也一无所知,雷妹死去之后,她总是问马深义,去不去西边诊所了,妈妈在西头睡着了。最大的马宁宁,虽然是个健康孩子,虽然学习成绩班里也不错,但是她也不知道母亲生什么病死去,也不知道爸爸和妹妹弟弟可能都会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三个孩子,对于死去了雷妹的马深义来说,是希望和失望的纠结,是死去和活着的抉择,每一天,他都要像正常人一样和孩子生活,教马占槽如何学会走路,给马荣穿新衣,鼓励马宁宁考试好了就送新书包。而另一方面,他则在“百日坟”那一日,走到玉米地的妻子坟前,告诉她孩子的事,“又当爹又当娘不易,才让你长大成人。”那一曲《张产儿》的小调就是上蔡县老人自编的词曲,说的也是艾滋病家庭的无奈,飘荡在村头的小调经久不息,让人感觉到某种苍凉。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把最后的希望点燃,就是眼睁睁看见孩子的成长,就是用每斤五毛五地将自家的玉米卖掉,就是从政府那里拿几百元的救济,就是给县长磕头拜年拿到捐助的爱心款。
春节到了,鞭炮声响起,对于马深义来说,这是一个没有妻子的春节,这是一个不知道来年会不会有死亡的春节,但必须是一个好好活着的春节。他备好了油条和鱼干的年货;他给马占槽和马荣穿好新年的袄;他亲自包好了饺子;他请人给雷妹写好了神位,又去村口放了爆竹请雷妹回家;他还按照习俗在墙上贴上满园春色、出门见喜、身体健康的紫色对联——今年是紫色,明年是绿色,后年是红色,这是颜色的转换,但是对于未来,谁又能保证一定会看见。这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年幼的马占槽终于学会了直立行走,而唯一健康的马宁宁也终于知道了艾滋病——爸爸得了艾滋病,弟弟和妹妹是艾滋病携带者,死去的妈妈也是得了这种病而死。这个被马宁宁称作“爱死病”的名字第一次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但是当问到害不害怕妹妹和弟弟传染给自己时,抱着马占槽的她摇了摇头,但是却有地下了头,再也没有吭声。
是不愿再提,还是宁愿无知下去?对于马宁宁来说,这其实是一次极其痛苦的面对,从夏至到秋分,从中秋到霜降,从立冬到春节,这草木兴衰的短短一年,对于她来说,是成长,但是对于这个家来说,却可能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死亡无法逃避,死亡就在眼前,对于马宁宁来说,未来其实是生离死别,是骨肉分离,甚至是自己不小心被感染而最终和他们一起。不去想,或许意味着某种命运不会轻易到来,这是一种逃避,却是必要的逃避。但是,“几年以后,也许这个家庭只剩下马妞,她的亲人,像时空轮回一样,一个个都会走。这个片子能拍到这一个小孩把她家里亲人一个个都送走的时候,至少是五六年以后了。”灾难和悲剧其实远远没有结束,当导演陈为军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离这部纪录片完成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在自述中说:“我最近又去了一次,马荣已经发病了,不行了。”仿佛一下子又被击中了什么,那可爱的孩子,还没长大的孩子,还没有体验生命意义的孩子,却“不行了”,“最近”是个模糊词,是片子以外的时间刻度,甚至只是网络上一个帖子的引用——帖子发布的时间是2007年6月,那么照此推算,“最近”应该是在这之前,而这部片子拍摄于2001年,也就是在陈卫军估计的五六年里,果真就开始了这一轮新的死亡。
这是镜头之外的故事,也是这个家庭的未来,但是悲剧并非可以用春节的结尾来化解,并非用关闭的镜头来回避,“艾滋病”这个词,似乎只有在12月1日被无数的人提及,但是在这一天之外呢,在被政府封锁消息的日子里,在并不漫长而痛苦等待的时间里,这个词又意味着什么?“我从2001年初夏潜入马家的农家小院,拍摄记录这个家庭面对生死的生活原态和他们的心路。”这是陈卫军在纪录片里的自述,但是拍摄这部片子的曲折经历却远非这一句话可以概括。为了拍摄,陈为军四次被抓被软禁,并受到严厉的询问警告和上层的政治压力。“潜入”的确是他拍摄影片的状态,他不多次装扮成农民,用化肥袋子装着摄像机,步行十里,胆战心惊地潜入村子,在其他病人和村民的掩护下,偷偷地进入马深义的家里,然后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从不敢迈出这个农家小院半步。而面对艾滋病人,陈卫军其实是害怕的,作为一个健康人,他害怕的是被感染,刚开始害怕被蚊子叮咬,后来因为吃了艾滋病人给他的黄瓜,并在咀嚼时咬破了舌头而恐慌不已,甚至想到如何给自己办后事,当他把镜头对着死去的艾滋病人,害怕得想扔下镜头逃跑,“我怕的是一个’死‘字,这是一种对生命突然终结的恐惧。”
死亡终究是恐惧的,但是陈卫军突破了自我的恐惧,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其实是超越电影的。而对于知道自己就是在不断走进死亡的家庭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简单理由,是生命的本真,是眼睁睁地看着的现在,“我最希望的,是有那么一个好心人,为以后有可能成为爱滋孤儿的孩子,设立一个成长基金,让他们能够长大。”无法改变那些家庭、那些人的现状,但至少是给了活着的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给了在这场灾难中的他们一个温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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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老头》:世界是苍老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