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6 《侠女》：用力过猛的技术之伤
1971年的影像在遗忘和重读中现出断裂的痕迹，陌生的胡金铨，陌生的香港70年代电影，只有在它以竹林、黑夜、暗器、复仇中才让人有一种猛然醒悟的感觉，只是这种豁然在时间的某种沧桑中又被狠狠的撕开一道伤痕。搜寻、点击、播放，原本以为可以将时间倒回到中国武侠电影的香港时代，但是刻在题头的网络提示像是被武林高手击中的一拳，让人痛苦不堪，“HSD2R乌发雪天制作”以及郑重声明：“本作品的片源、字幕均来自互联网，仅供个人影视制作的学习、交流之用，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用于商业传播，请在24小时内删除本片。”片子似乎一直上传被放置在网络上，只是不用于商业传播的24小时像只是一个虚设的刻度，在这个以回望的方式进行观影的个人经历中，24小时不仅被拉长到三天，而且是三个中午拼接起来的破碎时间，今天中午在拼接之后完成100分钟的观影之后，才发现那有过“24小时内删除本片”告示的电影只是《侠女》的上集，“竹林之战”之后一马飞骑，是未完成的复仇，是继续的悬念。于是在搜寻、点击和播放中重新开始，在“HSD2R乌发雪天制作”和郑重声明中继续拼接，在“24小时内删除本片”的告示中感受断裂。
上下两集，100+71分钟，这171分钟的电影不论在当时的香港电影，还是对于胡金铨本人的电影事业来说，都算是鸿篇巨制，这不仅是制作完成的成品达到三个小时，而且《侠女》拍摄周期之长，耗费之巨大也创下了一个记录，为了这一部武侠电影，胡金铨当时花费了3年时间，那上集终结处的“竹林对决”一场戏，虽然短短十分钟，但足足拍摄了25天，在后期胡金铨更是亲自一格一格精剪而成，这才造就了武侠电影史上最为经典的场景，就连二十多年后的现代武侠电影《卧虎藏龙》、《十面埋伏》，也是向胡金铨和他的武侠电影致敬。
|
| 导演: 胡金铨 |
 |
解读技术，对于武侠电影来说，最好的切口当然是悬念，电影一开头，黑夜中蜘蛛网里的挣扎就营造了浓厚的氛围，而不管是眉宇间透露出杀气的欧阳年，还是是冷酷到底的侠女杨慧贞，不管是装聋作哑的石门樵、鲁定庵，还是小镇街上的东林番子与和尚，他们的出场都神秘莫测，诡秘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而以写书画像为生不肯考取功名的顾省斋无非是一双看见的眼睛，他是局外人，始终站在这个故事的边缘，所以他对于这些神秘客的疑惑在某种程度上代替着影片外的观者。而那个无人居住的废屯堡始终笼罩着一层阴森荒凉的气息，连居住在对面的顾省斋也几乎没有跨进去一步，而引他进入的就是神秘的的铁锤声，一直荒凉的屯堡何来声音？所以在那个黑夜，顾省斋以一盏灯笼为指引，进入屯堡，摇曳的芦苇，断裂的蜘蛛网，飞散的鸟群，以及废弃的屋子，若有若无的锤铁声，阴森中让人有一种鬼魅悬疑，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那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那个悬疑世界的遮蔽物，直到最后顾省斋追着人影像是要解开悬疑的时候，才发现门口的是自己的娘，“你快疯了，这里哪有人住啊。”一句话不是屯堡之谜的答案，更是新的悬疑新的恐怖的开始。
而之后，随着剧情的展开，杨慧贞和老母住进屯堡，欧阳年追杀算命瞎子，以及杨慧贞解救算命瞎子，这一切更加加重了人物的诡秘和事件的悬疑，而顾省斋与杨慧贞的床笫之欢更显得有些突兀，“今晚到我那里去一趟”的暗语倒成了他们“孽缘”的开始，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子为何要委身于一介书生，除了相互照顾而产生的情缘之外再无其他，而这只不过是揭示杨慧贞身事以及整个悬案的一条线索而已，所以当欧阳年闯进屯堡与杨慧贞厮杀，才将这悬念明朗化了一些。而之后，当顾省斋知到官府正通缉杨慧贞，杨慧贞才向顾省斋说明自己真实身份：她原是因弹劾宦官魏忠贤而被杖毙的左副都御史杨涟之女杨慧贞，为了报仇，她曾在山上的寺庙里学艺两年，而此次出山就是要报杀父之仇，所以在这个时候，从电影一开始设置的悬疑终于解开了，而随着竹林之战的上演，综合技术的优势从诡秘氛围的营造变成了对厮杀镜头的艺术处理。
|
|
| 《侠女》电影海报 |
竹林歼敌、夜战废屯堡和枞树林皈依是电影最浓墨重彩的三场打斗，在这样的场面里，忠诚与奸佞已经一目了然，所以重点不是内容，而是展现武侠电影的镜头美学。在镜头里是快速转换的动作，而在镜头外是铁器相碰的铮铮声，箭矢，暗器的破空之声仿佛从远处传来，极其刺激。在“竹林之战”中，侠女杨慧贞配合石门樵飞身上竹树，再借力反弹俯身往下直冲杀敌一幕，精密剪接让多个分段镜头组成简洁有力，一气呵成，刚柔并济的优美连续画面，可说是创造了一个不朽的经典场面。而在夜战废屯堡中，先是铃铛声、惨叫声营造阴森闹鬼的氛围，然后是刀光剑影、飞檐走壁，在黑暗中更添神秘，顾省斋发明的各种兵器在夜色中成为主宰这场厮杀的绝命武器。而在枞树林皈依中，光影相叠，动静结合，锦衣卫新授北镇府司许显纯作为武林高手，出手的神秘、快速和有效像是古龙的小说，与杨慧贞和石将军只是擦肩而过，两人肩膀的衣服已经被抓破，但似乎高手永远是下一个，他的面前是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慧圆大师，山水的动静衬托，日光的照耀，使大师呈现出一种空灵的意蕴，而最后遭到许显纯的偷袭之后，慧圆大师端坐在石头上，阳光照耀着他，最后大师手指西方，坐化而去，将这种空灵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
3年时间的拍摄，25天的一场戏，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阴森屯堡、幽谧竹林，胡金铨用悬念镜头的巧用和流畅的剪接，开创了中国武侠电影的美学时代，但是这样的呈现似乎用力过猛，在追求技术路线的道路上，胡金铨显然忽视和弱化了电影主题，特别是人物的交代上几乎没有主次，不管是忠良还是邪恶，不管是书生还是侠女，都是扁平化处理，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转折和递进，而这种扁平化使电影看上去不仅逻辑上有失严实，在人物设置上也几乎没有主次。
《侠女》是由《聊斋志异》的千字小说《侠女》改编而来，在蒲松龄的笔下侠女的故事呈现的是一种怪异之气，由金陵人顾生牵出的故事虽然也有对户空第的房子，有秀曼都雅的女子，甚至也有寻仇求报的线索，但是也只是一个书生和侠女、娈童之间的纠葛，对于娈童，顾生是“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实在是开放大胆，完全将传统抛之脑后，而在遇到侠女之后，“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也是突破禁区，顾生说到底是一个双性恋，所以在纠葛中，侠女杀死了原为狐狸的娈童，并以身相许，给顾生生了一个小孩，以续香火，而自己最后是取了仇人首级“遂不复见”。这一场关于人世与鬼怪，娈童与侠女的爱恨情仇最后只留下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豭，彼爱尔娄猪矣！”的感叹。
而胡金铨将这个故事从小说变成电影，当然只是借了一个壳子，那个没有时间背景的怪异故事被他移植到了东厂番子横行的明朝，娈童自然不见，而侠女也绝非是为了顾家延续香火的女子，她的复仇故事演绎成了一个以忠良反抗暴政的政治剧，杨慧贞的父亲由于要告发东厂，而身陷囹圄，最终以克扣军饷为名被魏忠贤为首的东厂所杀，成为震惊当时的“东林冤案”，所以杨慧贞是作为一个复仇者而出现的，她化身为一个冷酷的女子，再配以算命瞎子和江湖郎中，让这样的江湖充满了精彩的可能，而胡金铨似乎也想从这条线索切入这一复仇主题。但是这样的背景直到74分钟杨慧贞在顾省斋面前以回忆的方式才得以交代，这是一个转折。名为《侠女》，杨慧贞应该是电影的主角，但是从电影来看，前半部分以顾省斋的所见为中心，过于强调作为整个事件旁观者的身份对事件的介入，给欧阳年画像、夜闯废屯堡，以及与杨慧贞相识，甚至有了荐以枕席的一夜情——而这一夜情也造就了后面那个孩子的“孽缘”，以及后来的夜战屯堡，所有的一切都是顾省斋作为一条线索串联起来，而随着最后的复仇大幕的拉开，杨慧贞以一纸“孽缘已尽，皈依空门”为由，将顾省斋和孩子扔到了一边，自己继续复仇，而这也将顾省斋从中心直接推到了边缘，一边是轰轰烈烈的对决，一边却是顾省斋抱着孩子零星的一个镜头。所谓“孽缘”从一开始似乎是杨慧贞那一句“今晚到我那里去一趟”的勾引，既然背负复仇的重大使命，既然不想参与与顾省斋的俗世之中，那为什么还会发生床笫之欢？当然，为回报顾家的照顾，这种报恩似乎也显得牵强。
但是，对于胡金铨来说，《侠女》也绝非是一个简单的复仇故事，英文名《A Touch of Zen》似乎更多是关于善和恶，东厂为代表对忠良的陷害当然是恶一面，而以杨慧贞、石将军、鲁将军为代表铲除奸人自然是善，但是对于“Zen”这个充满禅意的片名来说，最后的落脚点是慧圆大师之死的救赎，而在这救赎中，又用大量的笔墨表现了以顾省斋为代表的书生和以杨慧贞为代表的侠女的人生观念，杂糅在一起，削弱了Zen的主题呈现。顾省斋是一个读书人，但似乎对于功名不屑一顾，自己只是从事代人写信画像的技艺，而顾省斋的母亲似乎深受中国儒家思想的浸染，在她看来，考取功名当然可以做官，可以有钱，可以娶媳妇，“读书是为了明理。”而在顾省斋看来，这并不符合他的人生观，他不喜欢官场的一切，对于婚姻也是“等待有缘人”的随缘一派，这倒很像道家，虽然他说不信鬼神，但是当听说废屯堡闹鬼之后，在柱子上贴了符，又拿了木剑去捉鬼。可以说，顾省斋这个在老娘眼里疯疯癫癫的人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或者是一个混合型的书生，他不保守，可以和杨慧贞同床交欢续下孽缘，他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在杨慧贞身陷东厂围攻的时候，用自己读过兵法书的优势将门达杀死取得夜战废屯堡的胜利。但是顾省斋不管是对杨慧贞，还是对整个复仇故事来说，都只是一个过客，是“孽缘已尽”的拒绝。
而只有在最后枞树林之战的时候，Zen的救赎才真正拉开大幕，一方面是受伤的侠女杨慧贞和石将军，另一方面是武功高强的许显纯，在这场复仇几乎要以失败而告终的时候，曾经解救过杨慧贞并教她“防身之术”的慧圆大师出现在树林中，他没有兵器，也没有准备杀死许显纯，他只是要将这仇杀做一个了解，所以即使在许显纯暗放冷箭的时候，依然规劝他离开。如梦如幻的树林里烟雾渐起，水光中泛着点点光斑，可以说，慧眼大师以他的大德展现了最善的一面，也成为胡金铨想要表现的电影理想。所以在最后，许显纯以假装忏悔的方式跪拜在地，请求慧圆大师收留他们皈依佛门，而这只不过是一次卑劣的偷袭，慧圆大师被剑击中腹部，而这也将善恶最大力度地展现出来，一生作恶多端的许显纯在被阳光刺伤了眼镜之后，不仅杀死了随从，自己也从山崖上跳落致死。他的眼睛是被邪恶所伤，所以他的死变成了对一个惩罚的寓言，而另一个寓言当然是坐化的慧圆大师，他用手似乎指明了人生的方向，而他的身后，照耀的太阳成为一个永远的意象，诠释了《A Touch of Zen》的救赎。
杨慧贞从来就没有断念过速年，所以她的复仇即使在许显纯死后也依然没有完成，因为还有更强大的东厂，更险恶的魏忠贤，也当然有除却不尽的奸臣小人，所以复仇生活对于侠客来说，永远是无期的，永远是一种轮回，，而另一方面，镜头一闪的顾省斋仍然抱着孩子孤独地走在路上。读书或者侠客，身上有未尽的俗缘，有着刀光血气的迷障，也都没有找到真正的终点，而慧圆大师之死是一个顿悟的机缘，胡金铨也希望用这样的结局为传统的儒、道和侠寻找最后的归宿之路，只不过，这条路再用力过猛的技术主义之下，变得微弱。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756]
思前： 被删除的“大腿”
顾后： 《龙门客栈》：礼崩乐坏的写意江湖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