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27 《财主底儿女们》:在末尾我将不能开怀大笑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曚昽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底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矇陇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第二部·第一章》

从此岸到达彼岸,必须要经过那座桥,但是在残酷和牺牲的战争面前,过桥有时候是逼迫的行动,有时候是主动的跨越,但是必须要有的动作是转身,无奈也好,奋进也罢,模糊的意识也好,清醒的行动也罢,只有到达彼岸,才能越过可能的深渊,才能避开汹涌的河流,只是这种充满着救赎意义的行动在更多时候是一种理想主义,那彼岸会是光明的?那果实会成熟,会掉落下来?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可是即使虚幻,即使曚昽,也需要这样一种说服自己的力量,这样一种象征民族的精神,在战争的破坏和毁灭中,燃烧热情和痛苦,激荡时代的呼喊,奏响青春的交响。

可是,战争或者只是一种强力的爆发,甚至只是暴露一切弱点的外力,从一·二八战争,到七七事变,在这片叫做中国的土地上,所谓新生其实有着太多的桎梏,有着太多的阻力,有着太多的矛盾和斗争,哪一条道路是正确的,哪一条道路能指向彼岸,对于所有的人,或者都需要从转身的动作中,在战争的洗礼中,在悲剧的承受中,走过那座桥。走是一种态度,一种方向,蒋少祖曾经沿着自己的方向走过,蒋蔚祖曾经以牺牲的方式走过,而蒋少祖呢,曾经也以孤独而决然的态度走过,还有蒋淑珍、蒋淑华、蒋淑媛、蒋秀菊,都曾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过,他们,她们,都是“财主底儿女们”,但是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这纷乱的世界里矛盾着,在层出不穷的变幻里,在如火如茶的冲激中,在鲜血淋漓的斗争里,他们或者迷惘,或者退缩,或者悲观,或者自我,在各自的命运面前,似乎只有痛哭和高歌,才能最终让人们看见那一颗果子,在生命的尽头掉落下来。

编号:C27·2001211·0544
作者:路翎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85年3月第一版
定价:48.00元
页数:1318页

“悲苦的,中国啊!”这是对于民族的深深悲悯,这是无法逃避的时代宿命,悲苦是因为陷入在黑暗中,悲苦是因为看不到未来,悲苦是朽坏的制度和社会。在没有新生之前,一定是那种挣扎,那种迷惘,那种被权势控制的不自由。“财主”就是旧时代里那种不死的称谓,他叫蒋捷三,苏州最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他代表着权势,代表着财富,代表着此岸,“他底生活很刻板,象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酌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象他们遇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蒋家的世界里,是老人固守的准则,那准则是读书、礼节、罚跪和爱抚,那准则是个人娱乐的古董和家族存在的后花园,那准则是以少年时代阅历为模型占有的假山和河流,粗大的精细,华贵的摆设,对尘世的轻蔑,以及被破坏的愤怒,虽然在战争爆发之后也有着对破坏者的仇视,但是那种仇视里分明是对于失去家业的不舍。

而在这个家族里,蒋捷三所谓的森严规矩,所谓神秘的法则,所谓寒冷的性格,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深深不满,曾经他就是一个受害者,一个牺牲品,那个出身不洁的歌女似乎是整个家族的污点,不美、势利,以及多病,但是在这样一种畸形的爱恋里,他似乎失去了一切,而当他老去的时候,也似乎要用疯狂来弥补损失掉的青春,而这种疯狂,对于整个家族来说,其实就是新的悲剧的源头。蒋蔚祖就是这样一个牺牲品,“蒋蔚祖在他和金素痕底关系里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这个蒋捷三最喜欢的儿子,却从来就是一个单纯而软弱的人,他遇见了金素痕,却再也没有走出来,几乎整个一生都被操纵在美貌的妻子手里。而这种像是蒋捷三和那个歌女故事翻版的爱情,也终于使得蒋蔚祖跌到在悲剧的世界里。

路翎:我听见了光明、斗争的交响

她是漂亮的妻子,她是贪婪的女人,也是感情的背叛者,她反过来控制着蒋蔚祖,使得他更走向了软弱的一面,“蒋蔚祖想到人类是堕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却永远顺从,静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叶,嗅着它,带着温柔的,安宁的心情慢慢地行走着。”被控制在女人手里,对于蒋捷三来说,才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男人的悲哀,但是即使在蒋蔚祖变疯的时候,金素痕也没有停止伸出那只控制别人的手,也没有停止觊觎家族财产的贪欲,甚至开始和蒋捷三分庭抗礼,“蒋捷三在绝望的愤怒中锁起了蒋蔚祖,接着就准备用毒辣的方法打击金素痕。”而实际上,这样的对立唯一牺牲的人只有自己的儿子蒋蔚祖,他靠的是权势,她靠的是计谋,他骂她:“跪下!不要脸的东西!伤风败俗,强盗人家!”她反击他:“三条人命在你们手里,好一个蒋家!”而他变成疯子,变成乞丐,最后在绝望中,“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金素痕的对抗无非是用自己的强制手段获得蒋家的财产,而在旧时代瓦解的过程中,蒋捷三所维持的那个家族已经分崩离析,在一个头脑中不存在法律不存在政府的世界里,“老人要活,没有想到某一个严厉的、冷酷的东西会比他走得更快。”他的世交被政府锁了庭院,因为债务关系,蒋家的住宅也被封,而且随着蒋蔚祖的逃离,表面风光富足的蒋家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而即使在这个破散的家族里,蒋捷三还想奋力一搏,也再无力气,在悔恨和孤独中逝世。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是蒋捷三的死,却在这个纷争的家族里,暴露了更多人性的贪婪:“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底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底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一种死只是对于蒋捷三那个时代的终结,却也是新的混乱时代的开始,就如蒋捷三曾经的愤怒一样,“谁的力量?中国这大的地方,这多人,几万年怎样活下来的?偏偏到你们手里!可怜的畜牲啊!”谩骂其实是另一种权势,而当一切分崩离析的时候,当新的危机到来的时候,不管是家族命运,还是国家命运,或者已经开始了新的嬗变,而在这场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是第一个寻找出路的人。

其实,接受了新思想的蒋少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父亲蒋捷三的对面,他脱离和家族的联系,来到上海,“财产和叛逆造成了他底顺利的境遇。”但是脱离旧有的生活,并不能真的顺利找到自己的出路。他一开始像大多数青年一样,内心里只有自己,那是一种“注意自己、娱乐自己”的个人主义,那是一种用自己的勇敢创造现代文明的英雄主义,“在战争期间,年青的蒋少祖每天得到新的兴奋,新的激动。”不管是个人主义还是英雄主义,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注定是苦闷的,甚至是矛盾的,已经和陈景惠结婚,却还想着和他一样不能忍受旧有生活的王桂英,而当王桂英怀有了他的孩子,他却用一种逃避的方式远离束缚,而王桂英,从一开始坚决要生出这个孩子要养育这个孩子,但是最后却以残忍的手段将他杀死,“我杀死我底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当世界无法建立自己的秩序时,个人主义的悲剧就是自己成为那一个制造者和受害者,而蒋少祖在王桂英离开、孩子死去之后,所痛恨的从来不是自己的盲目和逃避,而是将一切怪罪于整个时代:“我底孩子,我底爱人,——残酷的世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底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

个人主义总是高高在上,英雄主义总是自我辩护,他痛心那些零碎的事业在大潮里暗淡,他坚信自己“只爱真理”,他反对一切的独断和人性的残酷,他崇拜伏尔泰、卢梭,甚至尼采的超人哲学,他渴望自由的生活,他甚至痛恨日本帝国主义,痛恨上海的买办资本家,但是在战争的不断毁灭中,在美好的理想不断远离中,他却在充满幻想的世界里挣扎,在轻蔑和愤怒中寻找出路,“蒋少祖活跃地参加政治,然而政治使他迷惑。他认为反抗文化底机械主义是他底使命,走到骄傲的神秘主义旁边,又走到正直的理性主义旁边去。”而真正的出路对于他来说,也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那个梦就是:“中国没有替他铺好平坦的道路。”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一个与旧家族和旧思想决裂的知识分子,蒋少祖的心路历程也有过不同的转变,他是复杂的,是多元的,他也曾为父亲和冯家贵的死去而感到痛苦,“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商贵的!”他也曾自信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单纯的理想家变成实践家,他也曾希望中国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但是在战局的变化中,在形势的迷离中,曾经讽刺过大众“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的想法却无情地变成了自己的信条,参加抗日组织,为陈独秀辩护,认为汪精卫是唯一清醒的人……如此种种,也让他最后陷入在自己的矛盾中,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看不到哪里是彼岸,甚至不知道前面就有一座可以跨过去的桥梁,中国没有铺平道路意味着一切都是被动的,一切都是茫然的。

可以说,蒋少祖是“财主底儿女们”中第一个站在时代前沿的人,也是第一个想要拯救自我和民族的人,但是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却是孤寂的,甚至是脆弱的,最后依然找不到最后的出路。而同样的迷惘也在弟弟蒋纯祖身上,这个在动乱中成长的蒋家最小儿子,见证了家族的没落,见证了生命的贪婪,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孤独,是悲凉,是毁灭,“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一种悲观主义的思想,在蒋少祖的影响下,才慢慢认识到自我的命运,认识到国家和民族的出路,但是,这种寻找出路的方式也打上了如蒋少祖一样的个人主义和英雄主义,而这种英雄主义在混乱的战局中,有无可避免地陷入到幼稚病带来的软弱中。

“他是没有一点能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如果青春的故事都在这样一种软弱里,如果生命的意义都在这一种悲观里,那么他实际上会和蒋少祖走上相同的迷惘之路,甚至会和蒋蔚祖一样在无情的打击中变得疯狂,在自我的封闭中走向绝望。但是蒋纯祖却经历了更残酷的战争,经历了更广阔的浪潮,也经历了人生的蜕变,而在这种痛苦和愤怒的历练中,蒋纯祖也逐渐找到了那一条青春的救赎之路。

“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底洪流。”这是战争的新阶段,而在这个新阶段,似乎一切都被破坏被摧毁了,而在这种破坏和摧毁中,却也孕育了新生。从上海逃离,见证难民和死亡,对于蒋纯祖来说,那个被打死的军官第一次让他感到了活着的意义,“一时的堕落,他就牺牲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人!”因为他是一个人,所以这样的人本主义在蒋纯祖的内心变成了秩序重构的开始,要让一个人具有尊严和自由,就必须去除人类的罪恶,“因为生命太艰难,因为人类自相残。”而在这种人本主义的意识里,对于一个青年来说,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对于爱情的向往,无论是傅钟芬的天真,还是黄杏清的纯洁,无论是高韵的纯净,还是万同华的宽容,在不同的女性世界里,蒋纯祖总是看见那些照亮自己的光芒,从一开始怀疑爱情的无聊和堕落,到后来的追逐,再后来甚至变成心底的愤怒,其实都是蒋纯祖对于生命的一种尊重,一种返回人本的理想。

但是这种尊重,有时候却也变成了一种征服,他相信自己并非是弱者,所以要骄傲,但是在疯狂追逐的背后,却也变成了他的强力意志:“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乐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底阴暗的,旧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结婚等等,他觉得只要高韵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别人承认了这种关系,一切便好起来了:在这个社会里有一种名义,做一个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骄傲的事,这种名义,伴随着家庭底伦理,可以强迫高韵顺从,于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底意志来训练她。”这是一种矛盾,而在这样的征服里,他有希望得到宽恕,“假如有上帝,上帝饶恕我!”所以在战争的残酷中,在爱情的转变中,蒋纯祖迫切需要的是一种照见自己理想的光芒,“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底亲爱的克力啊!”谁是克力?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而在蒋纯祖的呼唤中,她像一个上帝,像一个理想,支配着自己充满痛哭的生活。

希望伴随着绝望,理想伴随着现实,而正是这种矛盾,让蒋纯祖也成熟起来,石桥场的批斗和之后的流亡,让他更清楚地听到了这个时代最壮烈的呼号和最光荣的命令,那就是“前进”,而这种前进的力量直接使他和蒋少祖决裂,做着参政院的蒋少祖似乎走在了那条铺好的道路上,“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但实际上这样一条道路,对于经历了战争的逃亡,命运的转折,人生的苦痛的蒋纯祖来说,只不过是重走哥哥的老路,重新回到那种英雄主义,甚至是妥协的英雄主义,所以他把哥哥叫做“可怜的人”,愤而离去。

并不是没有矛盾,并不是没有纠葛,在蒋纯祖身上处处体现的就是现实和理想的斗争,无论是冒险也好,无论是悲观也罢,但是却一定是为了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出路,“在我底身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人和神的愤怒!”所以在这种愤怒面前,他也独自承担,承担责任,承担苦难,“茫茫的中国啊,我对你,自然是永远不厌倦,但是啊,我底生命短促,在末尾,我将不能开怀大笑的罢!”最后是承担伤痛,那一场疾病就像是一个隐喻,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也处在患病的时代,也处处是患病的人,关键是在在这样的疾病面前,如何不沉沦,“他厌恶他底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底腐烂了的肉体。”和万同华的婚姻或许是一种解救的方法,但是内心对于苦难的体悟却让他拥有更多的力量,拥有更多不想死的理由,“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

在末尾不能开怀大笑,在末尾需要的用精神延长生命,而当那个夜晚,“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身体之死,是痛苦的死,也是纯净的死,或者蒋纯祖到死都没有真正看见彼岸,看见未来的道路,但是在这样一种深刻体悟生命的意义,深刻痛恨残酷和迷惘的时代,深刻觉醒个体的救赎,却也是奏响了青春的强音,“我希望人们在批评他底缺点,憎恶他底罪恶的时候记着:他是因忠实和勇敢而致悲惨,并且是高贵的。”而这种忠实和勇敢,就是新生的力量,就是重建的精神,就是青春必定会抵达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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