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7 《稻草人》:一枚炮弹下的“食鱼族”
一枚美国战机扔下来的炸弹,一枚不曾爆炸的哑炮,不是意味着危险、伤害和对生命的粉碎,而是一种收获,一种解决生存危机的“馈赠”,甚至是满载而归的喜悦,在这个被战争折磨的台湾小山村里,弥漫的不是国仇家恨,不是民族危亡,甚至不是哀痛和反思,而是如何度过穷困的生活,如何麻木地活下去,如机械、空心的稻草人一般,在集体无意识中简单地活着。
时间是日本昭和十九年,地点是被日本占领的台湾小村,在这个被打上日本印记的时空中,村子里的人都生活在一种奴化状态中,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一种被生存逼迫的认同感。他们对日本巡查府大人毕恭毕敬,称呼大人,礼待客人,甚至没有任何怨言,家里有好吃的便也叫上他们一家友好招待;而阿发、阔嘴兄弟也是卑微地为他们家干活,在一种和谐状态中共处;在日本人开办的学校里,小孩子也是学习着日本话,领取日本人为他们准备的粮食和黑糖,在日本人进行的防火演习中,妇女们也是“其乐融融”地开展活动。
他们似乎对战争视而不见,但战争却迫在眼前。其实,战争的创伤是用一种渗透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一点一滴,却是缓慢而深刻。村子里的大部分男人被抓去征战南洋,只有在前线作战似乎才是战争的直接牺牲品,村民涂阿海被抓去了,换来的是被色盒子装着的遗骨,日本人用隆重的礼节将遗骨送回他们的家乡,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些为天皇征战的人也是他们的子民,所以战死便是立功,便是为国家而死,吹着号子的典礼上,日本人将遗骨交给家属,村民和日本人同时叫着“天皇陛下万岁万万岁”的颂词;村民水仙的丈夫被抓去了,结婚第二天的分离到最后是战死的消息,而对于村子里最漂亮的水仙而言,则是一个疯癫的命运,她整天穿着那间红裙子在田间地头傻呵呵地舞者,天天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梦,等待同样的明天是她生活的全部。
| 导演: 王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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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相安无事的村子里,他们拥有的只有原始的生存,他们辛苦地在田里种植水稻,能够活下去便是他们最大的期盼,所以在这种生存现实中,一切都变得简单,变得直接。就像欲望,毫无遮拦,原始的欲望下,阔嘴和老婆会站着干一下,手里拿着干活的刷帚,嘴角咬着裙子的一角,便也用身体体会那种最原始的快意,这个和母猪交配几乎同时发生的场景隐喻动物的本性,所以在这个家里,无数次的欲望造就了许许多多的孩子,除了最大的叫牛粪,最小的叫臭头,甚至孩子的名字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所以生存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男人每天涂牛粪制造眼疾的身体之伤,就是女人疯癫地忘记了自己的精神之病,就是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的未来之痛,而这一切原始、麻木的生活带给他们的是远离战争,远离死亡。这便是他们的“处事哲学”,但是这样的生存,对于他们来说,却也是艰辛的,瞎眼的老母亲,两个媳妇,以及一大堆的孩子,他们的生活都维系在这两兄弟的劳作上。老大阿发总是对着山之外的土地神祈祷,保佑母亲早日平安,保佑阔嘴不要老是发情,保佑稻草人能够赶走田里吃稻子的麻雀,或者给死去父亲的坟头祭奠一番,希望自家的牛不被日本人牵去,当然还要对着立在那里不动的稻草人拜拜,希望多赶走麻雀获得丰收,甚至将自己的草帽戴在稻草人头上。这些祈祷如果都是精神层面的,那么在这种安静地生存下,寻求生存的最大利益才是最迫切的需要。
牛粪从学校回来问阿发要不要改成日本人名字,阿发一开始就是否定,因为这毕竟涉及到一个身份问题,但是牛粪说,改了名字可以变领黑糖为白糖,这下他是心动了,不仅允许牛粪改名,还要他问老师,自己的名字能不能也改改。当小贩来村里卖东西,那些化妆品、游戏灯灯泡让村里人感到很好奇,只不过没钱的情况下需要用东西换,一只鹅甚至也不够,阿发生气地大骂老婆买了没用的东西,而其实那换来的面线让一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只是阿发在厨房里掀开老婆说还没吃的碗时,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一根面线,那一刻他心中涌出的才是最真切的伤痛。
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在田里打麻雀烤麻雀,麻雀屁股留给奶奶吃,而阿发、阔嘴半夜即使肚子饿,也希望留给家里其他人吃。阿发老婆的妹妹嫁给了台湾老板,那一次老板一家人来村子里,他们是贵客,其实不仅是亲戚,也是身份上的尊者,所以阿发和阔嘴用牛车去接他们,给他们住好的房间,当然给他们吃最好的菜,家里的鸡杀了,阿发的老婆还买了鱼招待他们,他们请来了巡查府大人一家,而那桌丰盛的菜肴其实对于全家来说,都无法享用,阿发和阔嘴以活没干完下了桌,媳妇们当然只能在厨房里,而那些小孩则是嘴馋的只能在门外看着客人吃。阔嘴对他们说,等客人吃饱了可以轮到你们吃了,并对他们说,客人吃菜也只是动动筷子意思一下,那条鱼他们是不会翻过来的,等下你们就可以把另一面吃了。小孩似乎开始等待那一刻的降临,只是当老板和大人喝着酒将鱼翻身过来的时候,门外发出的是痛苦的哭泣声,臭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好不翻身的,妈妈没有把鱼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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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电影海报 |
在止不住的哭声中,鱼吃得只剩下了骨架,而即使如此,小孩子们吃着鱼骨,伴着鱼汤,也体味到了美味。这是一种忧伤,带着不易察觉的痛,而这正是他们最卑微的生存,小孩子想吃鱼,就像阔嘴的老婆想要涂脸的脂粉一样,也是最简单的欲望,只是在这个局势恶化的现实里,一切又显得那么遥远。而更不幸的是,老板告诉他们那块田要卖给糖厂了,一句“很抱歉”将他们使希望破灭,而日本人又牵走了家里的那头牛,一张公文,一个印章,一家人甚至只有阔嘴老婆的哀求,而在大雨中,一切的叹息和无奈都变成了茫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牛离开自己的家,村口,只有疯癫的水仙舞动着那件破烂的衣服。
一切都在破灭,一切似乎都在推向更深的生存困境,战争越来越逼近现实,在黑夜中闯入他家的那个小偷原来是“逃兵”,他在山上躲了十多天不想去南洋打仗,只是因为自己刚结婚老婆又有了身孕,为了表示自己是迫于无奈,他还在一家人面前唱起了日本的军歌,“我也恨美国兵,我也效忠天皇”的表白其实是一份沉重,他是中国人,却完全没有了民族意识,为日本人去打仗是他不二的选择,只是因为家庭的牵挂他才当了逃兵。在这个特殊的小偷面前,全家人似乎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他们甚至在自己都无法正常糊口的情况下,把家里吃的东西给他,叫他快走。
没有小偷,没有主人,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都在一样的困境中,互助的生活或者体现的是一种最低级的生存意义上,所以当那些轰鸣的敌机轰炸村庄的时候,他们又自觉地站在日本人这一边,其实这一切无关民族无关国家,也无关侵略和被侵略,那双腿被炸断的日本军人,那些在南洋无法回家的亲人,以及像水仙一样疯癫的女人,在个体意义上,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所以为了生存,他们需要的是一种最卑微的解救。
因为小孩在大桥下捡到一块炸弹的废铁,学校的日本老师奖励了他一个放大镜,当阳光聚集在放大镜的时候,底下那张白纸燃烧起来,学校的日本来师说,这就是日本的力量,天皇就是太阳。而这样的言论小孩子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拿来的废铁能换来多少奖赏,所以对于孩子们来说,去大桥那边等待美国飞机轰炸变成了他们的期盼,早早起床,早早拎着盛废片的篮子,等待爆炸。在他们看来,没有死亡的威胁,有的只是充满游戏味道的等待,只是捡到废铁能得到多少奖赏的期盼。
而当那枚没有爆炸的炸弹扔到阿发和阔嘴田里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真的就变成了一种恩赐。尽管一开始他们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家伙,有些害怕,巡查府大人来了,日本军官来了,断腿的日本战士来了,而最大胆的还是阿发和阔嘴兄弟,他们先是用石头扔过去试探,没有爆炸,再用绑着稻草人的竹杆捅过去,没有爆炸,然后站在近处,用棒子敲打炸弹,也没有爆炸。他们便放心地把炸弹从田里抬了回来,过了秤,还把它安放在水仙住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这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并不是意味着危险,而是一种收获,因为日本军人说拿到军部可以领到一大笔奖品,所以这战争的最令人恐惧的符号反倒成了馈赠,扔在阿发阔嘴田里变成了他们的“财产”。归他们所有的炸弹可以获得奖品,而这些奖品又可以改善生活,所以他们要出发去街上上缴炸弹的时候,阔嘴的老婆要阔嘴给她带点脂粉,而老母亲辛苦地缝制大袋子,为的是能装好多的奖品,甚至不允许一起去街上的牛粪抑制不住泪水。
阿发和阔嘴拉着板车上路,而巡查府大人则吹着口哨在前面领路,这实在是一个讽喻,拉着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却走在一条通往荣誉的大路上,他们为炸弹泼水降温,他们将大人的衣服保护炸弹,过摇晃的大桥,在遭遇出殡的队伍时,兄弟俩冒着危险宁肯不要拉车也用身体保护着炸弹,在跋涉、奔波之后终于来到了街上,大人和兄弟俩还一起在富士山的背景中留影纪念。但是这充满希望充满期待的炸弹运送之旅到最后却被恐惧的日本长官拒绝了,因为他说太危险会爆炸,要叫他们抬走,兄弟大胆地敲打炸弹说根本不会爆炸,但是长官还是用枪逼着他们抬离,而当兄弟俩将沉重的炸弹扔下大海的时候,炸弹却爆炸了,在海面上掀起了巨浪。
那一刻,兄弟俩在爆炸声中才缓过劲来,那复杂的表情中有一种幸运,有一种释然,也有一种后怕,但是当大家看见浮上来的大片死鱼的时候,他们又疯狂地投入到抢鱼之中,还连声叫道:“鱼是我们的炸弹炸死的,都给我们!”炸弹没有换来奖品,却换来了大量的鱼,对于兄弟俩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更为平安的收获。所以当他们抬着鱼走进村子的时候,依然像英雄一般受到了欢迎,依然像对于生存困境的解救者带来了好运。而好运似乎还不止于此,老板说糖厂不买田了,那块田还是继续由着兄弟俩种。
当初看见鱼翻身而大哭的臭头兴奋地吃着鱼,最年长的牛粪也津津有味吃着鱼,老母亲、水仙、媳妇以及兄弟俩还有老板、大人,都一起吃着那美味的鱼,其乐融融的黑夜里他们像是找到了一种陌生的幸福,只是在鱼的美味中,他们还是感谢这那一枚炸弹,那一枚象征着收获、奖赏而不是危险、死亡的炸弹,战争似乎完全被解构了,在这个谦卑、礼让和自愿的生活里,在这个没有仇恨、抗争和反思的现实里,能够吃一顿美味的鱼,能够不饿肚子,便是最大的快乐,甚至他们期盼着再有美国飞机来轰炸,期盼着再有炸弹落下来,期盼着海里的鱼被炸死。最后在一家人美味享受的时候,臭头问妈妈,“明天美国飞机不知道会不会再来?“如果他们再丢几个炸弹下来,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鱼了” 阿妈说:“不要一次丢那么多了,如果两三天给我们丢一个就好了,这样我们全年都有鱼吃了,吃不完的时候,可以晒起来,可以分给隔壁的人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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