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只惊世界殊_『行·者』＠地图册

2014-08-17 长江三峡：只惊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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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过奉节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韩三明要找的那个“青石街5号”，这个在贾樟柯电影《三峡好人》里的号码其实早就淹没在滔滔的江水之下。水面以下的古城和记忆，水面以上的我们和现在，被一部电影分割成两种存在状态，所谓寻找，只不过是一声叹息，那个摩的司机看着轮船驶过的江面，对韩三明说的那句话是：“我家原来就在那底下，早就没的了。”

没了，就是淹没。坐在船上，放眼望去，新建的奉节县城高楼林立，这里已经没有2006年电影里的拆毁、爆炸、坍塌，以及喧嚣的噪音和飞舞的尘土，或者也没有了“青石街5号”、巫山云雾茶、芒果牌香烟壳，只有一个在175米水位线以上的新城。岸边还可以看见那些做生意的摩的，而在江面上，也不时驶来贩卖鱼干的渔民，他们生活在新的奉节城，活在新的长江三峡岸边。

船从昨天中午离开奉节县城，正式进入了650多公里的三峡水路。在白帝城之上，或者在驶入夔门的时候，我像韩三明一样拿出十元人民币，看着背面的夔门，再看看眼前的夔门，照相机按下快门，影像里却都是模糊——或者是人民币上的夔门，或者是面前真实的夔门，它们似乎从不在同一时刻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而游船行驶中迎面而来的风差点将这一张10元人民币吹掉。两个夔门，两段时间，曾经存在，或者现在存在，时间的分割线就像两岸山体上留下的水位升跌线一样，分外明显地切割着那些坚固的峭壁。

从夔门开始，一直到今天中午到达宜昌的西陵峡，这一段三峡旅程其实只有整整一天一夜的行程，占了整个旅程三分之一，除却夜晚带来的黑暗，依靠在船上所见到的三峡几乎只是一些片段。“镇渝川之水，扼巴鄂咽喉”的瞿塘峡是一段波澜不惊的水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峡也是一段宽阔的水面，而“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的西陵峡东段虽然未受三峡大坝的影响，但其实很早以前的葛洲坝工程就已经让那些险滩淹没在水面之下。因为天气，迷雾中的长江三峡，未见其雄，未见其险，未见其壮，平凡，平淡，甚至平庸。在昨天傍晚通过巫峡的时候，两边的高山几乎隐没在浓重的烟雾之中，“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巫峡十二峰只是在游船的广播里模糊地辨析出，而最著名的神女峰，只是看见那通往景区的小亭子，船开出之后一回头，才在远处看见“助禹斩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的瑶姬石。

水面之上的巫山十二峰只模糊看见其踪迹，而在水面之下的那一些遗迹却只能在传说中想象，没有夔门的粉壁墙，没有巫峡的孔明碑，没有西陵峡的“牛肝马肺”，连宜昌三斗坪镇具有神奇色彩的中堡岛也随着三峡大坝工程的建设而不复存在。却而代之的是沿途不断出现的175米水位线，它醒目地告诉你这是新的三峡，这是烟波浩淼的三峡，这是“高峡出平湖”的三峡，这是被淹没而再无可能回到从前的三峡。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1965年毛泽东在横渡长江之后，写下了这首《水调歌头·游泳》，当期望最终变成现实，当豪情最终上演奇迹，三峡工程，这个从1918年孙中山最早提出“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的设想，历经七、八十年的论证研究，随着1994年12月14日中国向全世界宣布三峡工程正式开工，终于完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开工建设到2006年5月全线建成，三峡大坝工程总投资954.6亿元，而海拔175米的高度也意味着超过39万亿立方米的水被转移了，意味着从重庆到宜昌650公里的水路完全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湖。

当平缓水流取代了激流险滩，当烟波浩淼取代了幽深峡谷，当“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变成无法改变的现实，对于三峡来说，新时代意味着文物保护、生态维护以及大范围的移民成为新的主题。特别是分布在两岸的文物，几乎有九成淹没在江底，资料表明，当三峡库区水位最高升至175米时，重庆至三峡大坝三斗坪之间，长江干流水位最大抬升达110米左右。110米，受淹影响的旅游景点共计39处，约占三峡库区旅游景点的13%，而全淹景点为25处，其中自然景点9处，人文景点16处。而39处受淹没影响的景点中有一级景点16处，二级景点11处，三级景点12处。

曾经，这里有古代先民的居所、城垣，有手工业生产的盐井、瓷窑，有据险守备的堡寨、关隘，有祭祀膜拜的宗庙、殿堂，有入土安葬的砖墓、土穴，也有高置绝壁上的崖墓、悬棺。前几年对于三峡旅游曾有人打出“三峡告别游”、“三峡绝版游”，这或者是旅游公司夸大其词的策划，而在水淹之后，相关部门也对文物进行了复原和保护。夔门的摩崖石刻据说已经被切割迁移，瞿塘峡入口处的古栈道、孟良梯、粉壁墙也被迁移，而巫峡上的孔明碑和西陵峡众多的石刻，也通过拓片、拍照、另选悬壁重新凿刻或者切割下来运至陈列馆展览。此外，云阳的张飞庙、秭归的屈原祠、巴东的秋风亭也随着所在县城的迁建而搬迁复建。

但是，不管何种方式的复原、搬迁，39处景点毕竟还有很多已经无法再现，上迄数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下至明清时期的古遗址和古墓葬等历史人文景观，大部分将永远浸没在江水深处，即使部分被切割、拓片、拍照、陈列，但是已经不是三峡的原貌，不是千百年来水景相融合的景观。

高峡出平湖，这是新的三峡，这是被分割的三峡，这是豪情壮志铸造的三峡，江水翻腾着滚滚向东，“早就没了”的何止是“青石街5号”，何止一两个县城，何止几处文物遗迹，它或者是我们在奇迹的膜拜下对自然，对历史，对文化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