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7《东京梦华录》：暗想当年，但成怅恨
都人最重三伏……往往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苞鲊新荷，远迩笙歌，通夕而罢。
——《卷八 是月巷陌杂卖》
已到六月，已入三伏，东京城里的人并未因天气炎热而避暑于家中，市井街衢依然热闹万分，甚至“都人最重三伏”，将夏日经济再一次推向高潮：这里有风亭水榭，有峻宇高楼，有浮瓜沉李，有流杯曲沼，有苞鲊新荷，有远迩笙歌，甚至一直到了“通夕而罢”，夏日物品之丰盛，纳凉形式之多元，让人充分感受太平岁月里人们内心的平和。但是当自称为“幽兰居士”的孟元老记叙东京城“巷陌杂卖”的盛况，简约的文字背后却读出了背后那挥之不去的“梦华”忧伤。
当然是非表面的，“是月巷陌杂卖”只有一百余字的记叙，但是却跨越了时间，不仅仅是东京之梦录，而变成了开元天宝之梦：《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开元天宝年间唐都人在伏天的消夏故事，“唐都人，伏天于风亭水榭，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通夕而罢。”对照阅读，孟元老词条文辞竟成“抄袭”之文，仅仅有几字之差，文字对文字的复制是孟元老词穷之表现？实际上，孟元老完了一个文字游戏，而游戏的背后则是打通了开元天宝和现世之间的时间隔阂，唐都人和宋都人相差几百年，唯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曾经都感受过太平岁月，曾经都活在生活优渥的时代，此一时，彼一时，在同一性意义上，就是一个无法消弭的盛世梦。
移文而已，这是孟元老的穿越之旅，而着眼于现世，一切似乎都没有远去。这种情绪在《东京梦华录》中成为普遍的情感，在《自序》中，孟元老简单记叙了自己来到开封的经历，“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在他生活的年代，一半是太平之日，“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都远离了战争，都享受了盛世：这里有“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的盛景，有“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的盛况，有“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盛事，有“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的盛产，有“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的盛典，有“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的盛会，所以孟元老感慨：“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但是这一半的太平盛日之后则是另一半的兵燹之灾，“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一切都灰飞烟灭，对于生活和见证了东京繁华的孟元老来说，所想所忆便只有感伤，“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
一半的繁盛，一半的萧杀，一半的太平，一半的兵燹，一半的风流，一半的怅恨，杂糅成了《东京梦华录》的总体情绪，“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所忆很明显，孟元老是站在漂泊的现世开始了对东京之梦的追念，追念之中是快乐，是自豪，是沉湎，但也是忧伤，而留下的文字只为后世留下这个梦的些许痕迹，“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观者幸详焉。”短短三万字的简洁记叙，或者正是孟元老所说不以文饰的鄙俚语言，甚至他以一个正史均不见记载的“孟元老”之名作文，似乎也在避开这令人“怅恨”的现实——孟元老搭建了一个“暗想当年”的梦，这个梦通向东京盛世，和盛唐无几，但是这个表面繁华的梦，背后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牢落情绪。
孟元老笔下的“东京梦华录”，大致分为两个轴线，一个是空间轴线，另一个则是时间轴线：从第一卷一直到第五卷，介绍了北宋末年东京汴梁城的情况，从城市建筑布局到官署衙门分布，从朝廷礼仪庆典，到民风习俗，饮食起居到歌舞百戏，以空间为轴串联起东京之梦华世界；而从第六卷至第十卷，孟元老则以正月到十二月的时间为序，介绍东京城中的岁时节令、朝廷庆典、民间节日，立春、元宵、寒食与清明、四月八日佛生日、端午、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七夕、中元节、立秋，中秋、重阳、十月一日寒衣节、天宁节、立冬、冬至、交年节、除夕等，节日类型多种多样，节令习俗丰富多彩，在时序流转中完整展现了东京市民极高水平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状况——空间和时间的交汇，构筑了孟元老“暗想当年”的叙述视角。
| 编号：E25·2220421·1829 |
第一卷的空间节点为东都外城、旧京城、河道、大内、内诸司和外诸司。孟元老记录了汴京城外城的情况，特别保留了外城“瓮城三层，屈曲开门”的城门形制，“每二百步，置一防城库，贮守御之器“的布局特点，勾画出北宋东都外城的概貌；记叙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国际性水陆大都会的河道情况，重点介绍了汴河东水门外“宛如飞虹”的虹桥和大内御街上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州桥，尤其是虹桥独特的形制，“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宛如飞虹。”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形成了文图的相互印证；内诸司介绍的是为皇家服务的各种机构，外诸司则是皇宫之外的机构，维持着皇宫各项活动的正常运转。而《大内》条目的介绍则第一次将静态的城市介绍和动态的人文景观结合起来。“大内”指的是北宋的皇宫，位于东京汴梁内城的西北方位，孟元老用760余字详细介绍了皇宫的建筑格局与宫殿名称，而且涉及宫廷生活相关的若干细节，之后便介绍了内廷部分，在叙述东华门附近的凝晖殿时，孟元老特别介绍了早晚进膳的排场与警戒措施，然后介绍紫宸殿、垂拱殿等重要宫殿，最后，孟元老特别提到“东华门外，市并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首次从庄重森严的皇宫进入到繁华热闹的市井，“凡饮食、时新花果、鱼鰕鳌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其岁时果瓜蔬茹新上市，并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直三五十千，诸閤分争以贵价取之。”
这是一个从建筑学到社会学的关键过渡，从第二卷开始，空间结构完全变成了繁华市井的空间轴线。“御街”是《东京梦华录》所介绍的第一条街道，对于经历了靖康之耻的流亡人士来说，这条御街就承载着古都最鲜明的记忆，“坊巷御街，自宣德楼一直南去，约阔二百馀步。两边乃御廊，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自政和间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短短百余字，孟元老记录下的汴梁御街保留了重要信息：御街两边建有御廊，这种建筑设施，开启了后世金中都及明清北京城中千步廊的先声；御廊前面及中心御道两边，分别设立了黑漆与朱漆的权子，北宋以前的古代道路，都城的御道都用土墙隔断，直到隋唐长安城，还存在着夯土墙，北宋汴梁御街则设立权子，代替土墙，而且分为朱、黑两色，既醒目又庄严，使得街道显得宽敞美观；北宋东京御街，则在御道两侧用砖石凳砌出泄水沟，沟内种植莲荷，兼顾了实用与审美功能；北宋东京的御街上杂种桃、李、梨、杏各类花树，花开时“望之如绣”，旖旎风光，更增添无限遐想的空间。
从御街到“宣徳楼前省府宫宇”，市井气息渐渐浓厚起来，御街往南，过州桥，街东有车家炭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街西过桥便是投西大街，街南有仙正店，楼子后有台，被称为“台上”，“此一店最是酒店上户，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街北有薛家分茶、羊饭、熟羊肉铺；向西，“皆妓女馆舍，都人谓之‘院街’。”御廊西有鹿家包子，还有各种羹店、分茶、酒店、香药铺、居民等等。而到了“朱雀门外街巷”，尤其是南薰门一带，是宰猪入京的通道，“每日至晚，每群万数，止十数人驱逐，无有乱行者。”之后的“州桥夜市”，孟元老以“报菜名”说的方式介绍着这条北宋最著名的美食街：
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儿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橙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之后的“东角楼街巷”，向南去的潘楼街是孟元老记忆中最精彩的部分，首先是“只下贩鹰鹘客”的鹰店，这是北宋皇室豢养鹰鹘风气在市井间的直观反映；其次是专门进行奢侈品交易的“界身巷”，“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然后介绍潘楼酒店下面的市场，每天从五更至傍晚，分时段交易各类物品，琳琅满目，繁华热闹；最后着重介绍东京城内最大的演出场所“桑家瓦子”，不仅勾栏众多、看棚宽大、名角云集，同时还是荟萃三教九流、各色商贩的综合性商贸市场，集吃喝玩乐于一体，让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潘楼东街巷”则是东京皇城最著名的酒楼街区，由潘楼东街巷为切入点，孟元老历数了东京的著名酒楼，“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酒楼营业通宵达旦，“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好一副繁盛景象。酒楼之外，则是“饮食果子”，这里的饮食店，提供“茶饭”和“外来托卖”两大类，饮食店自主经营的饭菜大约有五十种，主要是各色羹汤、菜肴和主食，单是所列举的羹就有九种之多，所用食材有荤有素；肉类以羊肉为主，加工方法包括炖、煮、煎、炸等，也有猪肉和兔肉；鱼、蟹等水产品有七八种，有不同吃法；主食用面粉加工而成，有饼、粉之类；特别提到假河鲀、假元鱼、假蛤蜊、假野狐、假炙獐等仿真假菜，工艺水平高超；“外来托卖”主要是各色干鲜果品和生熟下酒菜，其中水果以北方出产为主，也有橄榄、金橘、龙眼、荔枝、甘蔗等南方果品；既包括鲜果，也包括切条晒干、蜜糖腌渍加工而成的蜜饯、罐头之类；下酒菜则涵盖鸡、鸭、鱼、肉，至野味，应有尽有，干净整洁。除了介绍各种饮食果子之外，孟元老还详述了各种不同的称谓：店内的厨师，叫“茶饭量酒博士”，店内的年轻服务人员，叫“大伯”，为酒客换汤斟酒的妇人叫“焌糟”，店内买物命妓、取送钱物的叫“闲汉”，还有客散得钱的“厮波”，自来筵前歌唱的下等级女“劄客”，不问酒客买与不买的“撒暂”……
“如此处处有之”，寥寥几语，便勾勒出夜经济的繁盛，在第三卷里，孟元老介绍了马行街北的各家医铺；记叙了皇城右掖门向西、穿过内城梁门、直到靠近外城西墙的瓮市子一带的街巷，“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这一带，正是他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生动记叙了最大寺院相国寺内万姓交易的热闹场景，“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相国寺的三重寺门、庭院、佛殿附近、两侧走廊、著名的资圣门前以及后廊等地，所有能够利用的地方，都分区域进行着不同门类的商品与月艮务交易，所出售的货物品类繁杂，甚至许多珍贵的文物也能在此买到；参与交易者上至皇室贵官、下到平民百姓，成为东京都市繁华的缩影，另外，采买商品之余，人们还可以在寺内观光游览。另外，“马行街铺席”的夜市也是东京夜经济的代表，“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孟元老还介绍了东京的船载杂卖、雇觅人力、诸色杂卖等服务行业。
而在“都市钱陌”中，孟元老介绍了东京的“钱陌制”：“都市钱陌，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陌；金银七十四；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长短使用。”这是对北宋货币制度的概括：“钱陌”就是指串起来的一百文钱，“官用七十七”，就是以七十七文为“陌”，相当于是对“足陌”打了个七七折，与官府相关的经济行为大多采用这一标准，称为“官陌”；“街市通用七十五”，就是以七十五文为“陌”，是北京东京城的经济活动中普遍通用的标准，称为“市陌”；“鱼、肉、菜七十二陌”，这个标准，使用范围相当于菜市场，属于“行陌”之一种；“金银七十四”，是金银行的“行陌”；“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观其所列交易种类，这种“钱陌”应该适用于奢侈品，雇佣奴婢以及花鸟虫鱼等宠物交易；“文字五十六陌”，这是孟元老所记“折扣最高”的钱陌，或者说是“含金量最低”的钱币，适用于提供文字类服务的行业。
继续沿着空间轴线，孟元老介绍了军头司，记叙了皇太子纳妃、公主出降、皇后出乘舆等皇族典仪，接着再次转入市井生活，和马匹租赁有关的“杂赁”，如何雇请建筑、装修工人以及祭祀活动中的僧尼道士的“修整杂货及斋僧请道”，介绍宴会相关的租赁服务的“筵会假赁”，还介绍了会仙酒楼、食店、肉行、饼店和鱼行，其中在“食店”中，孟元老第一次提及了自己进店用餐的细节，“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这是《东京梦华录》中作者唯一一次正面出场，以“吾”自称的孟元老不再是局外人，而是体验者、见证者，叙述视角的变化让这个东京之梦更真实，让“暗想当年”变成了对于时空的另一种穿越，只是穿越之后孟元老更是感伤于逝去的繁华。
空间轴线串联起繁华的东京城，而时间轴线中呈现的是一个更具生活、生产、风尚习俗特点的东京，在“民俗”中，孟元老一改之前“语言鄙俚，不以文饰”的特点，采用了整齐对仗的文体，“以其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所谓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这是怎样一个燕馆歌楼、展示京瓦伎艺的东京？“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教坊、钧容直，每遇旬休按乐，亦许人观看。每遇内宴，前一月，教坊内勾集弟子小儿，习队舞作乐，杂剧节次。”这是怎样一个“花阵酒池，香山药海”的东京？元宵佳节，“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这是怎样一个“举之万数，不欲繁碎”的东京？“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从“百官皆冠冕、朝服”的正旦大朝会，到“乐声嘈杂十余里”的元宵，从“缓人都门，斜阳御柳；醉归院落，明月梨花”的清明，到“里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向”，从“竞逞华丽，观者如堵”的天宁节，到“京师最重此节”……从京城皇宫的各种礼仪到市井百姓的风俗，孟元老在时间轴线中暗想当年盛景，那些习俗或者还残存，或者已湮灭，当一切都已成梦，依稀的故事里还有些残留的记忆，当回望承平年代的城市繁华也已落幕，孟元老在一年最后的除夕中感慨于时间之逝，只期望后来者补漏指正，更希望在岁月的回环中回到那个永不灭的东京梦华，“凡大礼与禁中节次，但尝见习按，又不知果为如何。不无脱略，或改而正之，则幸甚。”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006]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