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冬眠》:骄傲是一种冷漠的病
那一声声的狗吠无法打破村庄的寂静,那一片片的雪花永远压抑着这里的寒冬,被覆盖的世界里,连远去火车站的路都消失了,对于艾登来说,离开似乎变成了一件越来越难实现的事,所以他返回村庄,返回冬季,返回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在一个人的房间里,他在电脑上写下了《土耳其戏剧史》这几个字,仿佛是一个开端,走进戏剧,走进历史,走进文本,走进像是冬眠的岁月,而冬天过去应该到来春天却遥遥无期。
离开安纳托利亚自己经营的小旅馆,曾经是艾登这个冬季最后的计划,对于他来说,离开的目的是为了抵达,伊斯坦布尔曾经有他演艺生涯的点滴,曾经有他“表演在于真诚”的生活片段,曾经有他过去骄傲的存在,所以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是他精英生活的象征,所以他告别了自己的妻子,告别这个小旅馆,以一种缅怀的方式继续开始被隔断的自身意义,“我明天要走,冬天结束前都在那里,到了春天我才回来。”冬天是冷寂和无聊,是约束和压抑,在告别这个冬季的时候,艾登甚至放走了那一匹关在马舍里精壮的安娜图马,就像对自我的重新定义一样,需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但是在漫天大雪的冬天,在道路被覆盖的季节,艾登的离开本身就变得不合时宜,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火车又延误,而在火车站的铁轨旁,那一头死去的狗带给他浓浓的死亡气息,再加上树上不停鸣叫的乌鸦,离开所面对的是一种充满宿命的征途,而那个伊斯坦布尔,那个春天,那一本著作,像永远无法到来的梦境,只留存自己的想象中。
而其实,对于艾登来说,离开更像是一种逃避。在这个安静的小村庄里,他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总是无法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一个人在枯草的荒地上行走,一个人在光秃的世界里漫步,一个人面对寒冷的天气,一个人坐在孤寂的屋子里。他永远是村庄之外的存在,虽然有自己美丽的妻子,有一起经营旅馆的妹妹,有为他开车的司机,有照顾起居生活的佣人,甚至也有前来租住的旅客,有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但是对于艾登来说,他们都像是隔着他的生活,他的信仰,他的理想,甚至他的文本,而在无法融入的世界里,他自己反而变得像一只冬眠的动物,只是听见自己的呼吸。
| 导演: 努里·比格·锡兰 |
![]() |
艾登似乎也没有打算去深究那愤怒的目光和暴力的举动,他和司机将孩子送到家里,看起来是一种善意,但是当孩子的父亲出来面对他们的时候,反而是另一种对立的开始,司机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会打碎玻璃,而孩子的父亲伊斯梅尔却依然用对立的方式注视着他们,他打了孩子一个耳光似乎是为了惩罚他,但是他用自己的一只手又狠狠打碎了自己门上的玻璃,又似乎是一种示威。他们是租客,似乎拖欠了房租,而陷入在租房的官司里本身就是一种对立,所以不管艾登如何的善意,不管司机如何的解释,在这种贫富对立中,和解似乎都是一种不现实的做法。
贫富最根深蒂固的对立不是关于财产,而是关于尊严和人格,那一辆路虎车,那期待解释的目光,都在加深这种隔阂和对立。伊斯梅尔的弟弟汉姆迪似乎是要消解这种隔阂和对立,是他出面将几乎冲突的伊斯梅尔和司机拉开,是他答应艾登会还上欠款,是他赶着遥远的路途前来解释,也是他拉着孩子像艾登忏悔。充满微笑、心怀真诚,汉姆迪似乎是一个对话者,但是这种对话在没有消除对立本质的时候,依然变得尴尬。汉姆迪来到旅馆,艾登看到门口那一双沾满泥土的鞋,他出于好意让佣人拿来鞋子给汉姆迪穿,但是旅馆里似乎没有适合汉姆迪的鞋,一双女人的鞋子穿在汉姆迪脚上,显得滑稽。或者是在解构那一种真诚,但是这种尴尬反而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汉姆迪以为换玻璃并不需要多少钱,甚至艾登也只要凭印象说只要70元,但是司机却在电话中说要170元,汉姆迪摸摸口袋只能抱歉说以后再赔,对于他们来说,尴尬的不仅是物质世界的分化,更在对立世界的观念,甚至是关于信仰的不同。之后汉姆迪把孩子带来当面向艾登忏悔,不是道歉,是忏悔,而且需要亲吻艾登的手,但是,当艾登像是玩笑地伸出手接受他的忏悔时,走过来的小孩在投出那一眼愤怒的目光之后,却猝然倒地。
|
《冬眠》电影海报 |
已经不是一种尴尬,甚至变成了一种亵渎,那种忏悔在他来说仅仅是仪式,但是对于孩子来说,或者是另一种伤害,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生活,其实在缺乏真正沟通的时候,它只能带来彼此的伤害。在艾登离开小旅馆的时候,艾登的妻子哈尼尔在寒冷的夜晚只身来到伊斯梅尔的家,找到了面带微笑的汉姆迪,看见了做作业的孩子,而在她和汉姆迪独处的时候,拿出了一叠钞票送给汉姆迪。在哈尼尔看来,这是对贫困家庭的帮助,是另一种善意,在整个事件中,哈尼尔似乎都在用一种友善的方式消弭彼此的隔阂,当汉姆迪和孩子来到小旅馆的时候,她招待他们给他们喝茶,而夜晚探访的时候,她也关切地问候孩子长大后的理想,但是那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没有任何理由地摆放在桌子上,对于这个贫困家庭来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伤害,汉姆迪似乎是有意回避,但是当伊斯梅尔进来看见这些钱时,她冷言问道:“这是什么样的目的?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或者说,是为了可怜我们,还是为了显摆?曾经坐过牢、没有工作、整天酗酒的伊斯梅尔,其实完全带着敌视的目光看待他们,那用手打碎的玻璃,那和司机发生的争吵,都是为了一种不受歧视的尊严,而这种尊严是脆弱的,它仿佛变成了无法消弭隔阂的利刃,“你面前的脏酒鬼无法理解你的善意。”伊斯梅尔说完,将这一沓沓崭新的纸币扔进了火炉。
不是为了取暖,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这种保护带来的伤害对于脆弱的尼哈尔来说,只能是惊讶之后的痛苦,她是富有的人,他是贫穷的人,他们之间似乎缺少金钱的平等关系,但是金钱却并不能消除隔阂,甚至金钱不能证明谁比谁更可怜。尼哈尔的善意举动其实在她看来更多是一种成就感,生活在这个小旅馆里,生活在富有的艾登身边,她也没有工作,但是她却想在公益事业上给自己一种存在价值的证明,所以她为学校募捐,召开相关会议,“我没有其他安慰了,它让我重拾信心。”这是她在艾登面前说过的话,也就是她依靠着这些所谓的公益事业来获得存在感,甚至成就感,而送钱给陷于贫困的租客,也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个想法,所以本身这样的做法就是一种对他人的怜悯,本身就是在扼杀他们的尊严,而在可怜别人的时候也是在自我可怜。
所以艾登在针对哈尼尔的捐款计划时,用了一个“天真无邪”,在他看来,哈尼尔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是却忽视了它本身的危险性,只是召开“私人会议”,只是简单造册,没有相关发票,没有规范文件,艾登认为,一旦出现问题,就可能会去坐牢,所以他在哈尼尔面前,要求给他所有的文件和资料,目的是为了帮助他。而其实,艾登对哈尼尔的帮助就像哈尼尔对伊斯梅尔的帮助一样,带上了浓重的可怜目的,甚至,帮助变成了一种对自己的安慰方式。那次“私人会议”在小旅馆里召开的时候,艾登根本不知情,而当他坐在那些募捐者身边的时候,哈尼尔甚至要支开他,因为这和他无关。所以他被忽视了,这是一种取消存在的巨大不安,所以在哈尼尔重新整理资料的时候,艾登几乎是以干涉的方式数落她,人为他是一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幼稚病患者,他要看捐款者的名字,告诫哈尼尔那个单身老师是个危险人物,他要看具体数目,告别哈尼尔要防止别人偷税漏税,当哈尼尔指责他不应该干涉的时候,他甚至在捐款记录里写下了自己的数目,“我是匿名捐款。”似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价值,而且都在用俯视的方式来对待别人。
所以在哈尼尔和艾登夫妻之间也产生了隔阂。老夫少妻,本身年龄就是一个障碍,而在结婚的两年里,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这种互不干涉的生活似乎是一种独立,却也远离了爱情真正的意义,所以捐款事件成为了一个导火索,艾登认为哈尼尔的生活就像依靠在男人身边的寄生虫生活,而捐款出于一种善意,却犯了严重的错误,而对于哈尼尔哭泣甚至冷漠,他认为是没有按照文明人的风格讨论。所以哈尼尔伤心地告诉他,“你的缺点就是自私、轻蔑、冷嘲热讽,你满嘴都是信仰,却是用自己的方式伤害别人,无论是保守派,还是年轻人,你嫉恨所有人,甚至以伤害别人为乐,而我们所有的品质都在争吵中消失了。”
艾登愤世嫉俗,他有着一颗傲慢的心,无法兼容被人的负面情绪,甚至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构筑一个不容别人怀疑的王国,他的座右铭就是:“我的王国很小,但是我是一个王。”所以不管是远离了曾经环游欧洲的激情,还是告别了25年演艺生涯,不管是只在小旅馆里度日,还是面对租客拖欠房租的纠葛,对于艾登来说,他依然无法放下自己曾有的那种高傲,他对游客说“表演在于真诚”,意思是生活在于真诚,但是当那骑摩托的游客终于离别的时候,他陷入到孤立的境地,只能挥着手友好地对他说:“欢迎再回来。”可是那摩托车头盔仿佛也隔开了彼此;他在自己的电脑上写日志,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他思考的是“美丽的安娜图村美丽不再”的现状,但是却无法解决伊斯梅尔对他们的鄙视;他指责单身教师说他在六年前的地震中冷漠,他却告诉他,一直在匿名捐款,而当隔壁村里的读者希望他能帮助解决学校教学和学裁缝的资金问题时,他却要在农场主和妻子哈尼尔那里寻求答案;而当自己的妹妹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炼金士修修补补,他却认为姐姐无所事事,“懒惰是罪恶之母。”
他有抱负,有信仰,有道德,有良心,但是在这个小山村里,他却陷入到孤立的境地,租客对他的仇视让他茫然,妻子对他的冷漠让他心灰,姐姐的自责让他愤怒,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困境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对于这个小旅馆来说,知识分子的这种困境并不仅仅在艾登的身上体现,也体现在哈尼尔和艾登的姐姐身上,什么是“反抗邪恶有无必要”?什么是“忏悔即是救赎”?什么是规划好的人生不算真正的人生“?这些关于人生、宗教、道德的议题总是出现在他们彼此的对话中,但是却总是无法找到真正的答案,甚至和现实形成了一种可笑的悖论,艾登写着那些形而上思考的文章,却从来没有去过父母的墓地。
所以艾登的告别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离开,甚至当大雪封道的时候,他以秘密的方式来到农庄,和那所谓的朋友喝酒聊天,而最后和单身教师的争吵又让他看见了自己的虚无,“我们疲于奔命,整天都在无所事事。”酒后狂吐,似乎是对于一种压抑生活的排解,“钢筋铁骨是我们的良心,刀剑是我们的法令。”单身教师引用莎士比亚的那句话,在他看来是一种借口,冷漠的世界里,其实需要的不是高傲地昂起头,而是妥协,甚至是放弃。狩猎的雪地上,那只野兔仿佛就是一种高傲的象征,它不惧怕寒冷,独自寻找着食物,但是那猎枪响起的时候,它照样无处可逃,照样命丧子弹,当艾登捡起这一只猎物的时候,它看见还有呼吸,但是死亡却已经悄悄降临。
高傲的野兔在雪地里注定会陷入一种无处可逃的悲剧里,艾登似乎看见了那一个自己,所以在春天还远远没有来临的时候,他返回了小旅馆,返回了冬季,他站在哈尼尔房间的窗前,他说:“我没有离开,我现在又老又疯,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个新的自我不让我离开,不是因为你,而是伊斯坦布尔没有我熟悉的东西。”他说:“每一分每一刻,我都在想你,我说不出口,因为我太骄傲了。我知道你不再爱我,我们也回不到过去,那么请将我当成仆人,让我们一起生活,随你的心意,但请原谅我。”他没有说话,只是内心的声音,那里有原谅和宽恕,有爱情和失望,有不甘和无奈,有悲情和伤感,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望着她,回来了,妥协了,屈从了,但是冬季还没有改变,冷漠、空洞、压抑,狗在叫,雪在飘。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888]
思前: 《化身博士》:我闯入了上帝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