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8 《春夏秋冬又一春》：一块石头的原罪
春而解冻，夏而蓬勃，秋而萧杀，冬而寂灭，哪里是时间的开始？哪里又是人生的终点？在春夏秋冬组成的四季更替中，一切的成长，一切的陨落，一切的新生，一切的死亡，似乎都无法在被标注的刻度里，区分出起点，当“又一春”成为新的开始，它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承续，就像开了的门会关上，关了的门再次打开，在开开合合、生生死死、有有无无中永恒轮回。
所以，从春天的小和尚到下一个春天的另一个小和尚，他们永远生活在一种无法终结的循环中，此和彼是融合在一起的，唯有那山上的佛像在最高处看见这起起伏伏的一切，如神的俯视，是窥见了人无法消除的罪孽，那么，这罪孽是不是就是生而有之的？或者说，在和佛有关的救赎故事里，一种无法消除的原罪思想成为每个人的宿命。起先的春天，是一个小和尚醒来的季节，他穿上僧衣，坐上小舟，随师父到达那没有墙的山门，打开山神守护的门，便是一个通向外面的世界，而就是在打开的世界里，小和尚开始了关于人生之欲和解脱之法的纠葛。
他是一个人上山采了草药，遇见了爬向他的蛇，也不惊慌地抓起来扔了，然后便是在水潭边的嬉戏，然后便是入水的游玩，然后便是用线缠住石头，然后绑在小鱼、青蛙和蛇的身上，看见他们奋力地背负着沉重的石头，小和尚是高兴的，是快乐的，他做着，一个人做着，他笑着，一个人笑着，在没有师父指点，也没有师父劝阻的情况下，这恰恰是一种天性的反应，甚至是将小动物视作和自己一样的小伙伴，在他的原始世界里，不存在折磨，不存在迫害。
但是师父却给出了一个标准，他在背后看见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明言，而是偷偷拿了一块大石头，绑在草绳上，然后趁着小和尚入睡的时候将他绑在身上，而等到小和尚醒来，发现身上的重物时，才醒悟到自己的罪，“师父，我错了。”而师父给他的回答是：“你觉得鱼、青蛙和蛇会背的动这重物吗？如果他们死了，你一生就要背负这重压。”小和尚之沉重感觉，小和尚之错误所悟，以及小和尚最后看见鱼和蛇之死亡的痛哭，是打开了关于人生苦难的那扇门，这是对于曾经无邪的快乐生活的解构，而这一种解构，却完全是成人世界提供的标准：那些罪孽，那些重压，带来的是无法排除的痛苦，是人活着的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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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金基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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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似乎可以从身上解除，但是当心里压着石头，如何消除罪孽，无非是像鱼和蛇一样，走向死亡。当夏天到来，小和尚变成了少年，还是打开那扇山门，还是看见门外的世界，当站在高处的佛像时，他的视野不再是眼前的湖，而是更远处的山，和覆盖更广的迷雾，这是一种视野的扩展，而这种扩展又一次接近了成人世界。那一对母女到来，对于少年和尚来说，是一种陌生的存在，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在目光相触中感觉到了某种暧昧。少女身患疾病，母亲带着她是来疗养的，师父说：“她的灵魂受到了折磨，需找到平和才能恢复健康。”当母亲离去，住在这里的少女似乎融入了山水，而少年和尚一步步接近她：他偶尔看见她换衣，他在他面前拼命划船，他跳入水中又将她拉下水，他带她到水潭边捉鱼戏水。一开始少女是戒备的，在少年和尚为她盖被子的时候，她打了他一个耳光；在水潭边摸她的脸的时候，她推开了他。但是两女之间还是产生了感情，在那一个古佛青灯的夜晚，他们离开师父划船而出，在那水潭边脱去了衣服，在赤身裸体中体验了男女之情。
光滑的石头，纯净的水，赤裸的男女，在他们的世界里，这是不是又是原始人性的一种体现？爱和被爱，没有阻隔，进入和接纳，没有阻碍，但是在古佛面前，在师父面前，他们又一次回到了规则之中，和衣而睡的小船上，师父拔出了船底的塞子，水便涌进了船中，惊醒的少年和尚忙着泼水，却又一次在冰冷的湖水刺激下有所感悟，而这种感悟和小时候被绑在石头上的感悟一样：“师父，我错了。”而师父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淫欲会唤醒占有欲，会导致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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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秋冬又一春》电影海报 |
纯正的男女之情变成了淫欲？淫欲一定会滋生占有欲？占有欲一定会导致杀身？这个逻辑是不是又是成人预设的规则？实际上，男女之情治愈了少女的疾病，然后师父划着小船让她离开，在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远去之后，少年和尚敲着木鱼却难以平静，双手合十却颤抖不止，他终于冲出了屋子，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女痛苦不堪。少女之离开，无非也是规则使然，而最后少年耐不住寂寞趁着夜色划船而去，是为了重新追回属于自己的爱情，却以出走的方式进入到了另一个更加残酷的成人世界——即使背着那一尊古佛也无法让自己皈依，而身上的古佛仿佛变成了另一种重负，让他再也无法摆脱。
秋天到来，树叶变黄变红，师父也慢慢变老，那扇山门打开，师父是从外面回来的，这是一种特殊的行进路线，从春天到夏天，都是从寺内走向山门之外，而这一次这一相逆的方向证明了师父也打开了封闭的世界，他的背包里是一只白猫，还有一些食物，食物的外面是一张报纸，报纸上是一条30岁男子杀妻的消息——白猫、食物和报纸，以及报纸上的新闻，都是社会化的符号，也正是这些社会化的符号，这个曾经孤独、封闭的世界开始被解构：佛堂上没有了古佛，猫跳上水缸边沿，开始觊觎那里面的锦鲤，而报纸上的杀人者其实就是曾经出走的少年和尚——当那扇山门再次打开，闯入进来的就是背负着杀人罪孽的徒弟。
他已经长大，但是也变得疲惫，变得憔悴，甚至变得疯狂，“俗世对你来说苦不堪言？”而徒弟却对着师父大吼：“她跟另一个男人跑了，她曾说只爱我一个，为什么？我再也受不了了。”离开师父是为了追寻自己的爱，在逃避了一种成人规则之后，他却进入了更大的成人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无非也正像师父所说，是淫欲产生的占有欲，是占有欲招致的杀身之祸，也就是说，当师父预言了欲望之罪的时候，师父身上其实有着另一个世界的投影。而当成年的徒弟再次回到这里，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的开始。
他将那个写有“闲”字的纸贴在自己的嘴和眼上，他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再次穿上了僧衣，他被师父吊在佛堂里，身上却是被鞭打的痕迹，眼和嘴以及肉体之罪，都是一种表象，而当两个警察追来之后，师父在门前的木板上写下了心经，土地则用那把沾着血迹的刀一笔一划刻写着木板上的字，“心经能让人的心安静下来。”起初是急躁和疯狂，之后变得安静，当所有的文字被刻写之后，他终于累到在地板上。在那一刻似乎一切的矛盾都不存在了，两个警察收回了枪，给他盖上了被子，还和老和尚一起为刻好的文字涂色，那五颜六色的心经仿佛如这秋天一样，是绚烂的。而最终，不戴手铐的土地被警察带走。
似乎，徒弟得到了救赎，他走出去是为了接受最后的惩罚，师父应当为救赎一个罪人而高兴。但是为什么师父整理了衣物，然后在小船上放上木板，最后用蜡烛点燃，那贴着“闲”字的老和尚，那双手合十的出家人，终于在熊熊大火中坐化？他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就是感觉到自己罪孽的深重，甚至把徒弟的过错揽在自己的身上。其实，这才是这个轮回故事的关键，从春天绑在小和尚身上的石头，到夏天关于淫欲和占有欲的预言，师父是用一种规则来要求徒弟，使得他悟出一些道理，而这些规则明显带着社会的影子，所以最后徒弟走上不归路，真正的过错在自己身上。这也就可以探究另一个问题：老和尚曾经经历了什么？小和尚又是如何来到这里？他们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这个问题便在“冬”里提供了线索。山门再次打开，又是一次和秋一样从外而内的路线，回来的是出狱的徒弟，此时他已经步入了中年，他沿着结冰的水面走到了佛堂，在师父的衣物中有一条蛇，他点燃了蜡烛，敲响了木鱼，无人的世界再一次醒来。中年和尚敲碎了冰层，在那里取水；他从被冻结的小船上找到了师父的舍利子，然后在冰瀑中凿出了冰佛，将师父的舍利子放了进去，然后打开佛堂的抽屉，取出那本金刚坐禅图谱，开始按照图谱练武。一方面他的到来让这个湖中古寺再次醒来，而另一方面，师父有关的身世正一点一滴被揭开。
在那个寒冷的日子，门打开进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妇女没有露出面目，一块紫色面纱遮挡住了容颜，她把哭泣的孩子交付给了中年和尚，然后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但是在冰上行走时，却不慎掉入中年和尚的冰窟里，等第二天那个哭泣的小孩爬向冰窟，中年和尚才发现浮上来的一只鞋，继而看到了紫色面纱，以及面纱下面整具尸体。是自己的疏忽才酿成了死亡，这是一种罪孽，所以中年和尚把那沉重的磨盘绑在自己身上，然后抱着另一尊古佛，沿着陡峭的山，一路爬到了最高处，古佛放在磨盘上，他面朝着底下的古寺，双手合十。
一路沉重，却一路不肯放弃，这是自我救赎的象征，因为他感觉自己罪孽深重，而当初老和尚自焚也是感觉到自身的罪孽，这也就使得中年和尚变成了老和尚，或者老和尚的过往在中年和尚这里得到了投射：是不是老和尚犯了罪才身居这深山之中？是不是那个小和尚像这个小孩一样，牵涉到另一个故事？的确，从这个冬天开始，他变成了老和尚，小孩变成了小和尚，当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小和尚划着小船走出山门，在水潭里捉鱼捉青蛙捉蛇，然后将小石子塞进鱼、青蛙和蛇的嘴里，看着他们挣扎，他发出清脆的笑声，就像曾经的小和尚，感受着童年的无忧和快乐，却也制造了痛苦和死亡。
春夏秋冬，鸡猫狗树，鱼蛙蛇龟，青灯古佛，地上心经，水的中央是古寺，古寺里是老和尚和小和尚，这是一个看起来与世隔绝的世界，但是世界从来不是真正隔绝，或者说人性之存在，总是通达着一个我们不可见的存在，当规则成为解说一切，我们又如何逃避？当逃避无果，我们又该如何面对？那一块石头被绑在他人身上的时候，我们是观者，而当他成为自己重负的时候，才真正回到了自身，所以世界是沉重的，人性里有着原罪，即使有无墙之门，即使有无形之法，也无人能逃离那被束缚的规则，也无人能改变春夏秋冬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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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空房间》：用影子打开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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