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8《积木人生》:没有更漫长的隔阂
运货卡车在行驶,它奔驰在道路上,它经过了高楼,它穿过了街道,直行、转弯,它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坐在车上的是丈夫瑞特和妻子,他们伸展着腿,靠在车的挡板上,旁边是刚从商店买来的洗衣机。这是一段长达4分钟的长镜头,在速度和方向组成的场景中,一种抵达似乎正在预示着生活的改善:洗衣机从陈列在商店的商品变成夫妻生活中的消费品,全自动的功能将解脱妻子繁重的家务劳动,她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带两个孩子,或者她和瑞特之间的矛盾和争吵也会减少。但是全自动洗衣机可能带来的生活变化像是一个讽刺,两个人坐在车上,风吹在他们的脸上,扬起他们的头发,但是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漫长的运货过程,是漫长的沉默,是漫长的无语,也是漫长人生中永远的隔阂。
贝拉·塔尔的这个长镜头是富有深意的,他把两个人或者四个人的家庭生活推向了无法改变的未来,当未来一如既往,过去和现在是不是就注解了人生的走向?“家庭生活三部曲”的第三部,似乎第一次直接聚焦“家庭生活”这个单元,和第一部困于“公寓”问题、第三部表现和现实脱节的“小提琴人生”相比,“积木人生”就是完全在一个独立的家庭中展开,但这个独立的单元一样无法逃离生活的困顿,无法终结无处不在的矛盾,它是琐碎的,它是痛苦的,甚至它是让人绝望的: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是在乐队的演奏中展开的,在音乐声中,住在小区里的人打开了窗户,欣赏着底下乐队的奏出的音乐。这似乎是一种抒情的生活,但是贝拉·塔尔用这样的场景开篇,绝非是表现诗意的生活,而是在人们靠于窗前的这个过程中,以打开的方式深入普通人的家庭生活——音乐打开了那扇窗,镜头进入了那扇门,但是当从外面进入里面,窗里和门里的故事却是远离音乐的一地鸡毛。
小孩子在不停地哭泣,母亲抱着他安慰,但是瑞特却开始收拾行李,女人惊讶,问他要干什么,瑞特很直接地回答: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了?”女人更是诧异于瑞特的这个回答,在孩子的哭声制造的混乱生活里,丈夫出走的决定令她措手不及,“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男人继续整理,冷冷地回答她,而且要走的决心之强大,行动之坚决,女人根本无法拦住他,但是瑞特还是进另一间屋子看了看正在哭泣的孩子,然后拎着行李走到了门口,女人过去阻拦,女人开始哭泣,女人求他别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瑞特终于打开了门,走出去又重重关上了门,只留下孩子的哭泣,女人的悲伤,以及那一句质问甚至绝望的话:“那我去哪?”
导演: 贝拉·塔尔 |
瑞特离家出走,女人留在孩子哭声不绝的“家”里,向外和向内构成了家庭生活不同的方向,而这两个方向正代表着本来应该稳固的家庭关系逐渐走向解体。正如女人的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贝拉·塔尔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最后的离开返回生活本身,发生了什么绝不是一种突发性的存在,而是一直存在的常态,他们结婚九年了,在九周年的纪念日上,瑞特送给了妻子礼物,然后打开了酒庆祝,但是这个纪念日没有欢笑,妻子问起工厂里的事,“你说服他们了吗?”瑞特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说女人误解了,两周后自己去问问他们,女人开始流泪,她说以为是今天,瑞特在女人的哭泣中开始变得烦躁,他让女人不要哭泣,说自己下周再问问,但是女人没有止住泪水,瑞特反问了一句:“我做得不过分,我难道容易吗?”女人说:“我关心的是你,我在家做一切事情,我容易吗?”于是男人和女人,便在我和你的不同生活方式中开始了争吵,“你随时想出去就出去,如果我也出去干活……”瑞特显然不想再讨论,他把酒收起来,拉开了沙发下面的床,开始铺床准备睡觉,“发生了很多事情。”瑞特有些不快地说了最后一句。
结婚九周年纪念日变成了两个人关于你和我不同生活的争吵,这无疑具有某种隐喻意义:婚姻、家庭正在这个不容易走来的时间节点经受着最大的考验,没有什么重大变故,也没有发生影响生活的突发事件,到底是什么错了?对于在底层的百姓来说,对于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容易走向一种意识形态化,贝拉·塔尔的《居巢》就针对公寓房分配制度进行了讽刺,但是在这里,他似乎从宏大制度的批评中返回到生活本身,聚焦于“积木人生”的内部。虽然在其中有一些关于“国家”的影子,瑞特教大儿子盖博尔学习的时候,就说到了社会形态的变化,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它的最高形态是帝国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高级形式是共产主义——我们现在就在社会主义阶段,但是还有一个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共存的阶段……”这是马克思关于社会形态的划分,盖博尔学习的就是这样一种政治知识,“我们现在就在社会主义”的定义是课本的一个部分,也是现实的写照,更是贝拉·塔尔的一种审视:社会主义的我们是怎样生活的?社会主义的家庭是不是都是幸福的?
显然,仅此而已,贝拉·塔尔没有将故事放在这样一种政治视野讨论,更没有将家庭生活的现实归结于这个角度,他避开了制度性问题,而把“积木人生”放置在人与人之间共处的视野中。瑞特和妻子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在一次妻子做头发的时候,说起婚前的恋爱阶段,他们一起去跳舞,有时会跳上一个多小时,“那是属于我们的时代。”而现在,结婚九年,有了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了。女人在感叹完之后,镜头便转向了下一个场景,这个场景正好是一次舞会,舞台上的女人邀请下面的男人上台一起唱歌,唱起的歌是“我的年轻时代”,接着大家开始跳舞,瑞特起身邀请邻座的女士跳舞,又和男人们一起唱起歌,在瑞特有些忘情的状态中,女人却显得无聊和孤寂,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她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她望着唱歌跳舞的人——沿着她的视线,贝拉·塔尔的镜头在平移之后对准的是正在喝酒的瑞特,瑞特开始跟着唱歌,然后沿着他的视线,镜头再次平移,在相反的方向上回到了女人身上,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从女人到男人,又从男人到女人,平移的世界其实是两个人不同的生活。
《积木人生》电影海报
这也许就是生活,瑞特在电厂安全管理室上班,女人在家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在外,一个主内,家庭里角色的不同带来的是环境的不同,环境的不同制造了生活的不同:瑞特负责赚钱,他从来不管家里,更不管孩子,而女人总是围着孩子转,对瑞特在厂里的事情几乎不知,所以内和外不是形成了互补,而是变成了割裂,正是在这种割裂的状态中,两个人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矛盾也不断升级:在一次外出游玩的时候,瑞特要去找一个朋友说说话,女人则带着两个孩子去游泳,瑞特在朋友那里聊了一下,等他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小儿子,看到了生气的女人,女人质问他说好只是去打个招呼却走了一个多小时,自己要照顾两个孩子,一个在哭,“还有一个淹死了。”虽然是气话,但是两个人的矛盾已经上升到了相互指责的地步;有次瑞特说厂里要安排人出国,时间是两年,瑞特想抓住这个机会,他告诉妻子,出去可以拿双倍的工资,比现在多多了,那么两年后有了更多的钱可以买房子买车子,但是女人却说他是因为不想照顾两个孩子而想着出国,对于车和房子,她都无所谓,她只想丈夫在身边,只想瑞特和自己一起照顾孩子,但是瑞特给她5分钟时间考虑,女人愤怒地说:“这不是5分钟的事,这是一辈子的事。”
或许对家的理解不同,或许对自己的角色定义不同,或者也是两个人本身存在着不合,在瑞特终于狠心离家出走之后,女人对朋友哭诉,她就说到两个人在生活中很少有相同的东西,所谓的家变成了男人和女人的简单组合,当家庭变成一个小社会,意味着各种琐碎的事需要解决,意味各种矛盾需要化解,但是两个人在坚持自己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这个最小社会单元面临着解体,“也许这回真的不一样了,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家变成了孤零零的房子,积木人生已经坍塌,而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依然无力,也依然需要前行,风吹着面无表情的脸,吹着不张开说话的嘴巴,漫漫人生路上,只有长长的沉默,长长的叹息,长长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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