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0《倒扣的王牌》：吞噬人性的黑洞
一个人被困山洞，是新闻；众人想办法营救，是新闻；最后被困者死去，当然也是新闻。但是当新闻变成一种策划，当新闻成为谋利的工具，甚至当新闻成为了杀人工具，基于事实报道的新闻也无情地变成了谎言，而那个黑洞不仅结束了无辜者的生命，更是吞噬了围观者的人性。
比利·怀尔德1951年的电影Ace in the Hole，剧本灵感或者来自1925年在肯塔基州发生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或者来自怀尔德在柏林担任记者时的经历，但是当它变成比利·怀尔德镜头下的故事，Hole已经具有了隐喻意义。美国一个叫埃斯库德罗的地方，当地的一个农民进入山洞发现了一座印第安人的坟墓，他正想从这座400年的墓里发现值钱的陶罐，却发生了坍塌，他被石头压住了身子，Hole便是困住了他行动的洞，而当记者查克经过此地听说这一事件后，开始挖掘新闻，开始策划新闻，甚至开始毫无道德底线地延长拯救时间，Hole已经成为了人性不断泯灭的黑洞，和这座被印第安人称为“七贪人”的山一样，黑洞是人性贪婪的象征，黑洞亦以“七贪人的诅咒”制造了一场悲剧。
这是一个对新闻伦理反思的故事，查克在不同的报社工作过，但是都被开除了，或者和报社老总的女人搞不正当关系，或者因为酗酒，但其中涉及职业问题的原因却是说谎，而这正是查克的新闻观，他在找到新报社的时候，就认为报纸上的新闻令人恶心，他声称自己善于制造新闻，“制造”新闻的举动其实就已经违背了新闻的规律；报社一年工作没有遇到真正的新闻，但是当老总布特排他和赫比去报道关于1000条响尾蛇的时候，他在车上开始构思新闻，他希望响尾蛇能放到城市里制造混乱，为了新闻能够持续，可以隐藏最后一条蛇的踪迹；他在车上告诉赫比的是：“好消息不是新闻，坏消息才最后欢迎。”这就是他的新闻观。
| 导演: 比利·怀尔德 |
但是，捕捉坏消息也并非是违背新闻道德，因为坏消息一样也是消息，关键是查克所谓的坏消息并非是客观发生的坏消息，而是人为主导甚至认为创造的坏消息。响尾蛇的新闻没有发掘，却在半路上听说有人被困山洞了，具有强烈新闻敏感性的查克认为这就是一个坏消息，他告诉赫比，如果800个人被困就不会引人注意，一个人被困比800人更有挖掘的意义到这里，查克依然没有违背新闻道德；查克拿着毛毯，带着照相机爬进了山洞，找到了被困者里奥，给他递上了取暖的毛毯，为他拍摄了照片，并告诉里奥会有人进来营救，这也不没有违背新闻道德；除了山洞之后 ，他完成了事件的第一篇新闻，在开头提到了印第安人的“七贪人”诅咒，并配发了里奥被困山洞的照片，新闻刊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这样的操作也依然没有违背新闻道德。
如果查克一直跟踪事件的进度，对事件发生的变化进行报道，他不仅没有违背新闻道德，而且是一个尽职尽守的优秀新闻工作者。但是关键问题是他从此开始主导新闻事件：他联系了警长、工程队和医生，按照医生对里奥的诊断，七天之内必须把他营救出来，而工程队的斯莫利特通过考察洞穴环境，认为通过挡板等材料的固定，营救时间大约是16个小时。但是对于查克来说，16小时就只有一天时间，新闻刚发生就已经结束了，根本不能带来任何效应，于是他把这一事件看成是一张“王牌”，正在进行竞选演说的警长克雷策可以通过“营救行动”拉选票，工程队也可以通过这次行动得到好名声，关键在于自己完全可以在持续发酵的新闻事件中制造更爆炸的新闻，所以他建立改变营救方案，采用从山顶钻孔的方式进入洞穴，那样营救时间就不是16小时，而是六七天——无论是克雷策还是斯莫利特，都觉得这个方案更有价值，于是一场完全改变营救进程甚至营救结果的行动开始了。
查克驻点在这里，每天向报社发布最新的新闻，使得布特的报纸发行量大增，这就是新闻带来的效益，而尝到甜头的查克更进一步，他向布特辞职，转而投身到开除他的一家纽约报社，不仅完成了报复，而且自己的身价大涨。这就是坏消息带来的好处，但是，当事件被改变了进程，比利·怀尔德的批判已经不再只是对毫无道德底线的传媒业，人性的黑暗在这里充分暴露出来：警长克雷策可以通过这张王牌拉到足够多的选票，斯莫利特可以提高工程队的声誉，里奥的妻子洛林在丈夫被困后并不着急，反而有了机会离开，“这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查克一个耳光将她留住，因为她在查克的报道里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妻子，而洛林留下来之后发现，当越来越多的人赶来围观，小店的生意异常红火，每天进账比平时翻了好几倍，她不但不担心丈夫的安危，反而感谢查克；还有闻讯赶来的保险公司职员泰德波，面对电视台采访声称自己就是围观的第一人，还不忘介绍自己的保险业务。
《倒扣的王牌》电影海报
于是事件变成了新闻，新闻变成了围观，围观又成为了狂欢，各地的读者和游客蜂拥而来，空旷的地带变成了停车场，列车开通了“里奥”专列，义工们为里奥设立筹款基金，甚至进出的门口有人收费，里面更是变成了嘉年华，摆满了各种商品，摩天轮也被安装起来。的确，查克具有高度的新闻敏感性，也具有很强的新闻策划能力，更重要的是，他预判了读者的心理，对于新奇事物不缺兴趣正是新闻持续发酵背后的巨大市场。但是当营救改变了进程，当新闻变成了“谎言”，他们一点点吞噬着被困者里奥的生命，并将他的生命消耗转变为和政治、经济有关的各种利益。本是扣人心弦的生死营救变成了全民狂欢，本是对生命的尊重变成了对生命的消费，在这样的残酷现实中，比利·怀尔德却给了查克一种救赎的机会。
在查克再次入洞后，医生诊断里奥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如果明天不救出来他就会死去。”在尘土不断掉落、里奥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关键时刻，里奥终于开始真正营救里奥，他要工程队改变营救方案，但是斯莫利特告诉他山体已经出现了裂缝，无法实施另外的方案，里奥告诉查克今天就是和洛林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他藏着一件礼物，要在自己被救出之后送给她，查克知道里奥已经没有机会出来了，他去房间找到了礼物，给洛林戴上，而洛林看不起这件所谓的巴黎皮毛，狠狠扔在地上，查克愤怒地捡起，强硬将它围在洛林的脖子上，洛林差点窒息身亡，她用那把剪刀刺向了查克。查克忍者疼痛，找来了牧师，为生命最后时刻的料里奥祈祷，然后在山顶上向围观者发表讲话：“闹剧结束了，里奥死了，钻头离他只有十公分……”围观者散去，狂欢者失望，媒体记者也带着遗憾撤走，喧闹的地方又变得空旷，那块里奥基金会筹集的牌子旁，只有里奥的父亲佝偻着、悲伤着。
从新闻事件被人为发酵，到查克面对死亡时幡然醒悟，这是比利·怀尔德的一次拯救，虽然查克的转变过程太过直接，但是怀尔德由此形成了对人性的再批判，查克被剪刀戳伤没有去治疗，伤口也变成了一种隐喻，它无法在良心悔悟中被愈合，查克知道这变成了狂欢的闹剧，变成了对生命的消费，“里奥是被人谋杀的”，而他自己的生命也成了事件最后的新闻：“记者让农民被困六天……”最后在报社里倒下，他用自己的死真正引出了一条令人反思的新闻，甚至这样的新闻在电影上映70年后依然在发生：在互联网时代、自媒体时代，没有新闻可以制造新闻，眼球经济就是王牌，黑洞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可能是“倒扣的王牌”的消费品和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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