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8《午夜钟声》:为什么必须是丧钟?
装着福斯塔夫巨大身躯的棺材缓缓推了出去,车轮碾过雪后泥泞的土地留下车辙,妇人倚在门前为这个“白胡子的恶魔”送上最后一程。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丑之死,这是一个被亨利五世称为“肥沃土地上的莠草”之死,更将被埋入被新立国王亨利五世所预言“张开他人三倍宽度”的坟墓之中,这是寂静的时刻,但分明听到了属于死亡的“午夜钟声”。
奥逊·威尔斯以一种悲怆的结尾让这午夜钟声变成了“丧钟”:在这一荒凉、冷寂的画面远处,是高高的城墙,城墙里面是王宫,是权力,是帝国的伟业,里面和外面被隔绝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这种隔绝的状态更在威尔斯的旁白中被强化:“这个亨利王是如此谨慎,他奉行这样的做法:在估计清楚一件事发生的几率之前从不轻易行动,他如此人道,在他手中没有一件罪行不受到惩罚,没有一桩友谊不受到褒奖。总而言之,他是个威严的国王,生而高贵,死得其所,荣耀的指路明星,他的名声永远流传在世上。”旁白“赞誉”的正在出征法兰西的亨利四世哈利,而画面却是福斯塔夫之死,一种是关于强权政治下的征战,一种是小丑式无人问津的寂灭,声画之间的分离就是这个世界最残酷的存在。
根据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亨利五世》改编,威尔逊却将这个《午夜钟声》变成了比“四大悲剧”更具悲剧性的一出人生悲剧,而这样的人生悲剧,就在于结尾所表现的两个世界的截然不同,以及无处弥合的隔离状态,所以福斯塔夫的死具有双重性。一方面福斯塔夫的确如亨利四世所言,是“肥沃土地之上”覆盖的莠草,是肮脏的,是卑微的,甚至是丑态的——威尔斯自己饰演了福斯塔夫,他那巨大的身躯如同肉山给人以压迫感,饱经苍霜的脸是岁月刻下的印痕,蓬乱的白发就如哈利所形容是“白发的恶魔”,身为胖武士,福斯塔夫自私懒惰、胆小过人,整天喝酒取乐,在妓院、酒馆度过每一天,更为卑劣的是,他总是说谎,在和哈利策划抢劫之后,他们在密林中劫走了财富,但是哈利和海因斯又假扮游侠,穿上黑衣吓走了古斯塔夫等人,当回到酒馆,看到哈利和海因斯回来,他嘲笑他们是懦夫,然后绘声绘色讲述了自己抢劫的经过,一开始说自己杀死了两个人,后来又添油加醋说抵御了11个人的进攻,最后一个人杀死了其中的7个——在数字不断变化中,福斯塔夫在哈利面前装作是英雄,但是哈利和海因斯轻易揭穿了他的谎言。
本身抢劫行动也只是一个游戏,但是在哈利带病和帕西的军队对决时,哈利冲锋陷阵,和帕西决一死战,并最终杀死了“叛徒”帕西,而身穿厚重盔甲的福斯塔夫在战斗中总是躲在树后,激战中更是装作死去,最后哈利获胜,他却对其他士兵说地上死去的那些敌人都是被自己解决的,甚至战胜帕西也算在自己的名下,但是当看到哈利的眼神时,又只能改变说法。无疑,巧舌如簧的福斯塔夫就是一个小丑,威尔斯就是通过夸张的身躯来衬托他内心的虚伪。一个酒鬼,一个小偷,一个说谎的人,甚至一个战争暴发户,连他自己承认自己是一个“肉汁人”。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但是福斯塔夫的悲剧并不在于所谓的个人道德问题,而是他的生活和身为王子的哈利有关,这是一种巨大的身份造成的差异,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它具有的复杂性却恰恰在于哈利和福斯塔夫成为了“朋友”。福斯塔夫称日后成为国王亨利五世为“哈利”,本身就在消除差异化,而哈里和海因斯和福斯塔夫混在一起,这种无忧无虑的世界带给哈利更多的快乐,他们一起抢劫,一起喝酒,一个混迹于妓院和酒馆,这甚至也成为还没有成为国王的哈利在强权政治之外的激情生活。但是哈利不可能真的过上这样的生活,一方面亨利四世取得政权就是一种混战的结果,当理查二世被杀之后,王位的继承者是埃德蒙·莫蒂默,但是莫蒂默被囚禁而没有赎回,在这样的情况下,亨利四世登上王位,这招致了和帕西家族的矛盾,亨利四世将他们看成是叛徒,而帕西家族也认为亨利窃取了国王权力,于是一场战争无可避免。
身为王子,在父亲王位甚至国家受到威胁的时候,就应该挺身而出,这是一种职责,哈利也是在这危急关头,消除了父亲的疑虑,他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并且亲手杀死了帕西,稳定了政权。当战斗取得胜利,福斯塔夫和哈利明显成为了不同阶层的人,福斯塔夫欢庆胜利,和哈利举杯庆祝,他还以为这和在酒馆里共饮时一样,但是哈利却转身离开,扔掉酒杯之后跨上战马而去,在那一刻,福斯塔夫和哈利的目光有了交汇,这是一种完全具有不同含义的对视,一个只是军中的胖武士,一个却背负着家族和国家荣耀,这一对视也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开始。而在亨利四世弥留之际,哈利赶回王宫,看着在床上“熟睡”的夫妻,他拿起放在枕上的王冠戴在头上,当父亲醒来,对于这个玩世不恭的儿子,他心有怨言,“那么你就亲手掘下我的坟墓吧!”但是他又必须将希望寄托在哈利身上,因为自己取得王位是通过混战取胜而获得的,其中有着非法的成分,而当这顶王冠戴在哈利头上,则意味着一种继承,这是从非法变成合法的关键一步。当亨利四世去世,哈利名正言顺戴上了王冠,而自己便成为了历史上的亨利五世。
《午夜钟声》电影海报
“时钟为妓女之舌,日冕为青楼之符,而日光为红裙之女,否则我想不到任何原因你会想知道时间。”看上去哈利虚度光阴,追求刺激,实际上,亨利四世绝非是在福斯塔夫面前的那个玩世不恭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在还和福斯塔夫一起混迹于妓院和酒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谁,未来会干什么,他对福斯塔夫说的一句经典的话是:“当我抛弃这种粗俗的行为,转而接受成为国王这一我从未选择过的责任时,我的改变会显得更加优秀,任何东西都不能衬托出它的耀眼,因为它与我罪恶的过去遥相呼应。所以我现在将会很狂野,并把这狂野当作一门艺术,只有当这世界不再期待我的时候,我才会救赎我自己。”他明白自己将会成为未来的国王,直到自己背负国家的使命,但是在这里他明确提出了一个成长论:我过去的罪恶有多大,我以后的就会有多优秀,这是成正比的关系,也就是说,罪恶的人生不会让自己堕落,而是在救赎中真正成为自己。
在击败帕西的战争结束之后,哈利和福斯塔夫的目光交汇是第一个宣言,在成为亨利五世的加冕仪式上,他和福斯塔夫的第二次目光交汇则是最后一个宣言。当福斯塔夫得知哈利成为了亨利五世,他以为自己加官进爵的机会来了,甚至认为自己的朋友都会得到庇护,但是当他闯入仪式现场,像已经戴上王冠的哈利喊着:“上帝保佑你,我的好孩子!我的王上!我的天神!我对你说话,我的心肝!”亨利五世却转过身来,目光严厉,然后对跪在那里的福斯塔夫说:
我不认识你,老头,一头白发却变为愚人和弄臣,多么有损尊严。我长久梦见这样一个人,如此脑满肠肥,这样年老而邪恶,但清醒的时候,我确是憎恶自己的梦的。不要让你的身体肥胖,多多勤修你的品性吧,不要贪图口腹之欲,你要知道你的坟墓张开他人三倍的宽度。不要用无聊的谐谑回答我,不要以为我还是以前那样,上帝见证,世界也将知道,我已经远离从前的自己,我对那些曾经陪伴我的人也会这样做。当你听说我恢复了我原来的样子的时候接近我,你将仍和从前一样,成为我动乱行为的教师和向导,在那之前,我要放逐你,就像我对其他误导我的人所做的那样,你要是靠近我们的人十英里以内,就要处以死刑。我可以供给你相当限度的生活费用,以免手头没钱驱使你去为非作歹,要是我们听见你改过自新,我们将会根据你的能力和品质,把你特加拔擢。
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哈利,不再把福斯塔夫看做是“朋友”,这个远离曾经的自己的哈利真的成为了亨利五世,当他讲完转身,留下的是愕然的福斯塔夫,他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尽管苍老的面容上挤出了一丝微笑,但完全是苦笑,对自己命运的苦笑,对哈利成为自己的苦笑.在对夏禄说“我还欠你一千英镑”之后,心如死灰的福斯塔夫走向了那个狭小的出口——王宫呈现的巨大空间成为了一种压抑的力量,而福斯塔夫原本巨大的身躯则变得渺小:老去,退出,以及死去,这就是福斯塔夫听到的“午夜钟声”,在所谓的强权政治面前,一出游戏人生最后被抽离得只剩下一个冷寂的背影。
而实际上,福斯塔夫早就听到了午夜钟声,那时亨利五世还是哈利,那时福斯塔夫还叫他“小男孩”,“你当上国王之后,英格兰还会有侩子手么?到那时你可千万别吊死我这个小偷。”哈利回过头对福斯塔夫说:“不,我将授予你吊死小偷的权利,做一名稀有的侩子手。”亨利五世没有让福斯塔夫成为吊死其他小偷的刽子手,他让这个“白发的恶魔”亲手吊死了自己,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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