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2 《大街上的商店》:我梦见了一只白蝴蝶
梦是麻木,梦是迷幻,梦是超脱,梦是现实之外唯一能够被点亮的光明,梦是压抑之中走向自由的唯一出口,打开那曾经有犹太标志的店门,走向再无法西斯士兵命令的街道,这里只有面带微笑的乐队成员,只有演奏出的欢快音乐,在没有驱赶,没有纳粹纪念碑,没有屠杀的广场上,托尼和劳特曼太太手牵着手,奔走、跳舞、脱帽致意,他们像是最后的朋友,走向再无牵挂再无恐惧再无死亡的远处。
撑着阳伞的劳特曼太太雍容华贵,而旁边的托尼也不再是苟且活着的小镇木匠,穿着劳特曼曾经穿过的西服,带着劳特曼曾经戴过的礼帽,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梦境中一起离开这压抑、黑暗、不安和屠杀的世界。但是这只不过是虚幻之一种,虚无之一种,梦中是平静而安详的,但是从来没有过那白蝴蝶的梦,却始终无法让他们走出现实,那只不过是自我迷醉的幻觉,只不过是肉体死亡的迷惘,幻化的光影里谁都活在那个错乱的特殊时代里,即使如白蝴蝶一样的希望,也终究是要被扑灭,在被锁住木屋的绝望中,在绳子终结的人生里,重新回到死亡的现场。
没有白蝴蝶,只有那在烟囱上栖息的鹳鸟,三五成群,而飞翔,而俯视,而站立,那小镇上的一切都在它们的视野之下,芸芸众生的现实都在无法超越的困境里。它们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不知道生活会走向何处的人,每一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每一个在洗脚水的暂时安逸中度过每一天的人,甚至看上去每一个人也在变化的社会中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利益。男人们穿着得体的衣服向别人脱帽致意,女人们面带微笑在大街上谈笑风生,似乎一切都是和谐欢乐的,似乎一切都和战争无关。
| 导演: 杨·卡达尔 / 艾尔玛·克洛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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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镇上的人来说,战争尚远,迫害尚远,像托尼一样,在底层的生活中,他们从来不了解战争不了解压迫不了解歧视,他们活着,唯一的希望是能够有一些钱,能够改善生活。甚至对于托尼来说,对于钱的钻营也并非像自己的妻子伊芙琳一样变成一种渴望,他只想在自己既有的秩序中,带着自己的狗,抽着自己的烟,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所以当身为军官的妹夫来到家里,给他们带来食物和酒的时候,他也并非像妻子一样表现出狂喜,当他按照政府的命令自动接手犹太人店铺的时候,也并非有一种占有的欲望。只不过在自己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他只是以一种被动的方式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我们比以前更快乐,我们会越来越有钱。”这是妹夫马克在他们家里对他说的话,他拿出的是那张法庭的通告:所有的犹太人商店都要被清理,都要“雅利安化”,也就是说,作为雅利安人的托尼将成为商店新的主人。对于这个有些贫困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伊芙琳甚至开始欢唱,开始跳舞,开始大叫“血浓于水”。她看见的是未来被改变的现实,看见的自己富足的生活,甚至看见丈夫将变成告别过去的“死去的木匠”。而对于托尼来说,这一切的改变似乎来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在被打破的平静生活里,他质问马克,谁来赔偿我的花园?拿起酒杯,他隔着玻璃看见的是变形的世界,强烈贪欲的妻子,拥有权力的马克,贪图享受的妹妹露西,在他的对面他们呈现着可笑的醉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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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的商店》电影海报 |
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在一个自己也喝醉了酒的人来说,何尝不是随波逐流?那些高档的酒,那些可口的食物,以及那盒发亮的高级香烟,在那一刻也都成了诱惑,在黑暗中闪现着迷人的光泽,对于托尼来说,仿佛就是那一只白蝴蝶,展翅中带来生活的希望,所以他加入了他们,和他们一起狂欢,在醉酒的状态中甚至模仿着希特勒演讲时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概念,模仿而戏谑变成了生活的乐趣,而这无非是另一种麻木的写照。
并非是和战争隔绝,而是根本不知道战争会带来命运的改变,对于麻木的人和社会来说,这才是真正残酷的,而那种“可怕的事”正在悄悄发生,它甚至以潜伏的方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在小镇上,监狱和街道只有一墙之隔,而所谓的亲戚其实就是背后带着屠刀的人。也正是这种渗透,让麻木的人不知道觉醒,不知道反抗,甚至不知道善恶,托尼在酒醉之后从凳子上跌落下来,耳边是马克的声音:“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大家平等相处。”而醉倒之后的呕吐,也根本无法吐掉一个小人物的懦弱和无知。
“我梦见了一只白蝴蝶。”这是托尼在第二天醒来时对妻子伊芙琳说的话,醒来是重新走进现实,醒来却也是另一个梦的开始。接管犹太人劳特曼太太的商店,对于他和妻子来说,就像是一个看见希望的白蝴蝶,所以他当以一张纸的方式被命名为店主的时候,妻子为他穿好西装和皮鞋,戴好礼帽和领带,这是一个仪式,接管的仪式,希望的仪式,白蝴蝶的仪式。但其实仪式本身就是一种自我麻醉的东西,劳特曼太太是一个78岁的老妇人,患有风湿病,而那家纽扣店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商品,老太太只是在镇上犹太组织的救济过活,当托尼拿出那纸公文,说要将犹太人的店“雅利安化”的时候,老太太摇摇了头;当托尼说自己将成为新的店主时,老太太却当成是一个玩笑。是的,对于劳特曼太太来说,关于政治,关于战争,关于犹太人,更像是在另一个陌生世界发生的事,隔阂了现实,真的变成了一个笑话,在她的世界里,即使有远在美国的子女,即使有死去的丈夫,但也仅仅是从亲情出发的怀念,它没有谴责,没有埋怨,没有愤怒,只是守着这一个空泛的商品安度余生。
这是不是也应该是生活本来的状态?不管是托尼还是劳特曼太太,不管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不管是受害者还是受益者,不仅仅是麻木,其实也是作为小人物的对于现实无力感,他们只是活着,即使在“不是金矿而是废墟”的商店里,他们也在相安无事中共同打理被改变的生活。托尼接管了商店,却是冒充劳特曼太太的侄子帮他料理店铺,当救济金拿来的时候他又以薪水的方式拿回家;而劳特曼太太把他当成是一个好人,尽管帮忙的时候总是笨手笨脚,却也是为他做早餐给他喝茶,让他听音乐给他讲自己和丈夫的故事。
但是这不是一种永恒的“互助”生活,当店门对面的巴比伦木塔越建越高,当镇上的士兵越来越多,当犹太人的命运越来越危险的时候,这样的生活注定会分解,邻居安德里奇说出那一句“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的时候,托尼是茫然的;最好的朋友库查被戴上“亲犹太人”的牌子而被抓走的时候,托尼是犹豫的;曾经指挥乐队的巴切因为被纳粹安装了扩音器而最终失业的时候,托尼是迷惑的;犹太理发师终于不舍地永远离开自己几十年的理发店的时候,托尼才开始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是的,在小酒馆里,法西斯的将军大声叫喊:“每个人都要服从我!”在广场上,象征纳粹胜利的纪念碑被亮灯而举行庆祝仪式;马克在向着所有的犹太人喊道:“我们会惩罚不遵守法律的人。”
一切都在改变,而当从那个和劳特曼太太一起走进安静世界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恐惧忽然就在他们眼前了。所有的犹太人被集中在广场上,在纪念碑前面,他们被点名,被驱赶,被运往集中营,美其名曰“回家”却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而托尼也第一次从梦境中醒来,从白蝴蝶的虚幻中醒来,劳特曼太太,一个犹太寡妇,名义上的店主,如何才能在这个安息日到来的日子避免成为“回家”的人。巴切建议托尼把劳特曼太太藏起来,但是劳特曼太太对于对外面一切都不关心,如何藏住一个不合作的人?可是对面的广场上到处是士兵,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走进来,然后把她像对待其他犹太人一样抓走。
互帮互助,甚至相依为命,对于托尼和劳特曼太太来说,似乎已经结成了命运同一体,外面是命令,是叱喝,是抓捕,是驱赶,甚至是必然的死亡,里面是躲避,是恐惧,是无能,是走投无路,隔着一扇门,一扇窗,命运似乎就走到了最脆弱的时刻,托尼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甚至没有办法逃过这一劫,他在店里来回走动,喝着闷酒,狭小而黑暗的店铺,其实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后的现实,虽然在从不开店门的星期六营业,以避开士兵嫌疑的目光,但是在逼近的恐惧中,托尼终于开始战胜软弱,开始告别麻木:他安慰劳特曼太太:“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这里有我。”他开始咒骂马克:“你这个畜生,欺骗了我。”
但是安慰弱势者,咒骂暴力者,也仅仅是托尼最原始的反抗,在这样一个无法开门的空间里,在这样一个恐怖凝固的时刻里,他依然是矛盾的,甚至在最后的软弱中走向一种崩溃,当纳粹的军官慢慢走近商店的时候,他以为他们会进来然后抓走劳特曼太太,他开始孤注一掷地要把劳特曼太太推出去,“我是个投机倒把分子,你是故意装聋子,让他们给你登记送你回家吧,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这里。”托尼知道出去是一种冒险,甚至会生死未卜,但是他并不真正清楚纳粹送他们回家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遵守法律是不是可以得到自由,实际上,他永远是一个看不懂战争的人,永远是一个在现实中无知面对命运的人,所以与其在窒息中等待,不如来一次冒险。而冒险是盲目,是软弱,是恐惧,是最后的绝望。
劳特曼太太最终还是被他推向了那一间隐秘的房间,他以为是藏起她不被纳粹军官发现,而其实军官根本没有走进店里根本没有发现最后的犹太人,而当危险过去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劳特曼太太已经死去,不是死在纳粹的残害之下,而是死在曾经互助的邻居手中。那墙上的钟,那还没冷却的早餐,那已经熄灭的蜡烛,那记录家族历史的照片,都以静态的方式保留着它们固有的样子,仿佛从来不曾有过生命意义,却在死亡面前,变成了对于现实最直接的见证。
白蝴蝶已经逝去,梦境已经破碎,那一根绳子,那一个吊钩,那一只矮凳,在这个再无光亮照进来的黑暗世界里,也一起见证了另一种死亡的现实,或者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告别压抑的现实,告别无助的生活,告别未知的命运,才是对于托尼最好的解脱,才是对于可怜小人物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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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乌龙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