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2《柔肤》:巴黎不适合我们
如果勒内的第一个电话直接打给妻子,而不是打给蔼蒂旁侧敲击询问妻子的情况;如果在餐厅里拨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没有遇到那个占了电话机的女人;如果最后的电话打来,佣人能够及时喊住正在出门的法兰嘉……当这一切以“如果”的方式改变进程,是不是最后的悲剧就会完全避免?仅仅是如果,它在假设的层面上沿着和现实相反的道路行进,一切又变成了未知。其实,特吕弗只是故意制造了一种紧张关系,已经发生和可能改变最后没有本质差别:迟到一分钟的电话只是偶然,而命运从来不是或然,偶然不具有拯救意义,或然无法改变必然的结局。
甚至,当法兰嘉拿起猎枪对准勒内射中他的身体,那里的两颗子弹只使用了一颗,可能的疑问是:她为什么当初要特意装上两颗?当勒内倒下餐厅里的人向警察求救是不是可能救活勒内?似乎保留了一丝希望:当最后法兰嘉扔掉了猎枪,瘫坐在地上,扣紧衣服,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在“Fin”的字幕中,看起来也不是推向了绝望。但不是戛然而止,法兰嘉在开枪之前将勒内和情人妮歌的照片狠狠地扔向了他,这就是一种彻底的愤怒,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的质问,就扣动了扳机,这就是一种决然的惩罚,最后扔掉了枪坐在地上,在众人围观之下等待警察的到来,这是完成报复之后的无畏。
彻底、决然和无畏,其实和那个电话无关,和勒内可能回归的心无关,和再次延续的婚姻无关,已经走到了最后一部,便不再有如果,不再有可能,不再有新的转机。而对于勒内来说,他最先打过去的电话是给蔼蒂的,而不是法兰嘉,甚至蔼蒂建议他立即向法兰嘉道歉,他也曾犹豫说下星期再说,只是在蔼蒂说:“越快越好,别婆婆妈妈了”之后,他才再次拨通了电话,错失的电话就像无法挽回的婚姻,无法挽回的生命一样,已经一意孤行走向了最后的死亡——他坐在餐厅角落里的时候,把一包剩下的香烟拿出来放进了另一包香烟,是一个暗含的隐喻:他一直渴望改变生存状态,渴望更换生活空间,婚外情或者只是对现实厌烦的一种表达而已。
“巴黎不适合我们。”就像他告诉妮歌下周去尼斯讲学可以和她在一起呆两天,分明是对于生活的一种逃避。作为一个出版商,勒内的生活是富裕的,甚至是优越的,上班他有自己的车,公司里有安排好一切的秘书,家里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而且经常在外面讲学,具有极大的知名度,所以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但是,这只是生活的一种表面现象,出版相关的事宜或者构成了他忙碌生活的一个侧面,搭成去里斯本的飞机,为什么最后只有40分钟的时间?地铁坏了,打不到出租车,是现代巴黎的一种写照,所以他必须在蔼蒂丈夫超车的情况下赶到机场,必须通过私人通道才能等登机,甚至在上飞机的梯子被移开之后又重新接上,他才最后一个登上了飞机——一种错失已经有了最初的预警。
特吕弗似乎没有过多表现现代巴黎人的忙碌生活,而是通过勒内内心的矛盾来映射这一现状,在尼斯那场纪德电影之前的演讲中,他说出的一句话像是对于这种生活的无奈,“人的不快乐源于不能够静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他会在自己有了婚外情之后反而向法兰嘉抱怨:“我现在很累,想一个人呆着。”所以他即使渴望和妮歌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所以他去里斯本的那场演讲是“巴尔扎克和钱”而不是“巴尔扎克和爱情”。
导演: 弗朗索瓦·特吕弗 |
一个明显的线索是:勒内和妮歌的相遇只不过是他找到了一个通道,他们的爱情更像是对于现实的逃避:他们初始在飞往里斯本的飞机上,暧昧在里斯本那家酒店的813房间里,想要两个人在一起选择在出差的尼斯,飞机、里斯本和尼斯,都是巴黎之外的时空,都是现实规则之外的存在,所以勒内很合理地将它们命名为新生活,很自然地想要找寻属于自己的一切,和现实无关,和工作无关,和巴黎无关,甚至如妮歌所说:“你是不是对女人总是有那么大的兴趣?”他们坐在,玩着游戏,勒内总是会转过头去看另外经过的女人,而勒内的回答是:“这一切是因为认识你之后。”一样的状态也发生在妮歌身上,她说起了曾经的初恋,曾经的男友,以及刚分手的那个叫法兰的飞机上的机械师,“他第一次让我在肉体上在乎,我会紧张,他想要强奸我。”妮歌说那不是爱,不是爱甚至是强奸,却在肉体上有反应,这是不是一种变形的欲望?在餐厅里,妮歌让勒内看不同的女人,她们却具有相同的特点:穿豹纹衣服,“她们一定喜欢做爱。”而去尼斯的那个夜晚,妮歌最关心的是那双高级丝袜,勒内在被安排了一场酒宴,他必须在最少的五分钟里去买丝袜——这一种在巴黎之外的爱情,却处处呈现了肉欲,而肉体满足也或者只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借口。
《柔肤》电影海报 |
实际上,这一种对巴黎的逃避,不管是空间,还是对面的人,都变成了某种想象,勒内第一次在飞往里斯本的飞机上注意妮歌,恰恰就在于帘子后面的那双脚,身体被帘子遮掩了,但是性感的脚似乎变成了想象的通道,慢慢扩散,慢慢延伸,然后在里斯本发现和妮歌住在同一家酒店,在乘坐电梯时,接触的目光又加深了这种想象,当勒内行走在酒店通道里,看着一双双摆放在门口的鞋,他再一次让自己进入了对妮歌的想象式渴望中,而到后来,那个叫尼斯的地方变成了想象,高级丝袜变成了想象,想要和妻子法兰嘉离婚和妮歌结婚当然更是一种臆想。
因为不适而逃避,因为不快乐而创造机会,“柔肤”就是一个想象的国度,它只出现在故事发生之前: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一双手抚摸着另一双手,在暧昧的色调中,在无声的交流中,世界没有任何干扰,而他们也不提供那张脸,那个身份。想象不是用来营造的,而是用来打破的,勒内和妮歌对于想象世界的刻意追逐,其实最后都破败百出,尤其在非道德的情境下。他们来到尼斯,是借着讲学的名义寻找属于两个人的空间,但是勒内先是被安排一场晚宴,于是无法和妮歌共进晚餐,然后在电影开始之前被安排讲演,妮歌却买不到票子,等到勒内结束演讲,又被主办方的克莱门特陪同,于是看到妮歌在门口也不敢打招呼,和克莱门特一起去喝酒,看到妮歌被人骚然也没有办法;最后好不容易摆脱了克莱门特,想去买袜子店门却正要关闭,好不容易买到了袜子,回到酒店妮歌却在床上哭泣:“我受够了,你怕我给你丢脸,这是一种侮辱。”
想象王国总是被现实无情破坏,而一个绝妙的讽刺是:当成他们说“巴黎不适合我们”,才选择离开巴黎来到了尼斯,但是在遭遇一连串不顺意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回到巴黎,在一个旅店里回到了“柔肤”的状态,但不管是勒内还是妮歌,都在被现实的一次次侵入之后,感到了疲惫,连所谓的肉体也失去了最初的欲念。当勒内为妮歌拍照时,他让她不要将脚交叉,而妮歌摆出姿势后说:太累了。拍照时需要面带微笑,需要动作优雅,但是这是一种做作,而正是这个如想象一般的非现实呈现,则把他们的隐秘关系暴露了——正是因为拍照去洗照片,勒内衣服上的那张放大照片的纸片给妻子法兰嘉发现,最终是她拿到了那些照片。照片是现实之外的“创作”,却在返回现实里成为非道德的证据,正是这些具有美感的照片,最后让法兰嘉拿起了枪射出了子弹,最后让勒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在子弹射中身体之前,其实勒内已经在想象王国破败之后,无奈回到了现实。他告诉妮歌妻子要离婚,并带她去看了以后的房子,但是妮歌却对他说:“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这样的结婚意义何在?”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所谓的爱在偷偷摸摸中进行,不是他们可以营造的生活只是一种想象,而是在勒内的世界里,她看到了进入现实之后的自己和法兰嘉一样的命运:现实一样围绕着勒内,巴黎一样无法离开,他们之间一样有矛盾,有秘密,有不知道的真相——勒内和法兰嘉吵架,他甚至否认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强调只是一个人,“如果是我,宁愿知道真相。”那一刻她就站在了法兰嘉的立场,甚至站在了所有女人的立场,所以当爱情也可以欺骗,可以隐瞒,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所以妮歌最后对勒内说:“如果可以,还能经常见面,再见了。”
一个是生活了15年的妻子,以及难以舍弃的孩子,一个是虚构的想象王国的同谋者,所以对于勒内来说,“巴黎不适合我们”真的是一个借口,巴黎不适合,里斯本也不适合,尼斯也不适合,法兰嘉不适合,妮歌也不适合,这便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危机感,而看似是对于道德的背叛,是情感的一次越界,最后只不过是现代人无处安放自我的投射。特吕弗用电影的放大镜细查了每一个人的“巴黎”,取来照片的法兰嘉为什么会在街头遭遇男人的纠缠?晚宴时有女孩要勒内在书上签名所有来宾为什么要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当猎枪射出子弹之后围观的人为什么不打医院的电话而找警察?
勒内和妮歌终于在回到巴黎之后短暂地享受了“柔肤”的快感,但妮歌将吃剩的早餐端到门外的走廊上,一只觅食的猫走了过来,它用鼻子嗅着,用嘴巴找着,但是在吃剩的盘碟里再也无法找到自己满意的食物,几十秒的镜头,一只无关的猫,也许正是特吕弗笔下的巴黎人:他们充满期待地寻找着美味的食物,但那只不过是别人消费过的东西,甚至,最后的寻找只有一个结果: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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