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2《河畔须臾》:人生就是一首俳句
人生是什么?如何有意义?这些都是关于人生的问题,或者都可以写成长篇大论,这也是山田在迷惘时对自己、对世界的发问,而荻上直子用《河畔须臾》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河水一样缓缓流淌,不止于此,不听于彼,当你站立在岸边的时候,总是渴望以中断的方式寻找流水的方向,但是这本是无解,流水之流本身就是意义,而当它永远以这样的方式流淌,每一个须臾便连接在一起,须臾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所构成的就是永恒。
山田背着背包,从电车下来,进入沢田水产工业,开始成为这里乌贼加工厂的一名员工,住进简陋的“须臾集会”公寓,可以看做是山田人生的一个开启,对于因为“骗了人家的钱”而入狱的山田来说,重新走入社会的他,便是将这里作为起点,这是所谓新生;最后,山田在众人的帮助下为死去的父亲举行了一场葬礼,大家敲锣打鼓,在暮色中送行,山田扬起父亲的骨灰,如尘,如雪,落在这片大地上,没有哀伤,没有悲痛,却告别了死亡。电影从新生开始,到死亡的仪式结束,荻上直子所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生和死的故事,只是在生和死的连接中,她并没有通过影像让遭遇变故而开启的新充满艰辛,也没有让无处不在的死变成一种噩梦,而是如流水一般,将生命阐释为“须臾”的存在,领会须臾,就是把握当下,把握当下,便可以无悔地面对死亡。
但是,在这个生与死的故事中,对于山田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他还是用力地划分出了时间的段落,并且将其命名,和很多人一样,时间的一端叫做过去,时间的另一端叫做未来,而自己活在过去和现在中间,于是既被过去所牵制,又被未来所束缚,在这种牵制和束缚的时间中,现在便不再完整,它甚至变得支离破碎:低着头来到沢田水产工业,成为这里的工人,山田知道自己每天将面对单调枯燥的工作,也许会和那些离职的人一样,马上就会耐不住寂寞而最终离开;住在简陋的公寓里,每天是一碗米饭,一张床,可以在小小的浴缸里泡一下澡或者吃一点乌贼咸菜,生活也是索然无味,夜晚躺在地板上也只能不停背着乘法口诀逃避一个人的孤独……
低着头,面上很难见到微笑,和人相遇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山田的“新生”就以如此方式开启,“现在”对于他来说,无所事事。而这一切的“现在”,是因为山田无法对过去释然:4岁的时候父母离婚,自己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忽然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父亲也早已经火化了,据火化的提下说父亲被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日,尸体上布满了蛆虫;拿到了父亲的遗物和骨灰,山田打出去,父亲的手机最后一个号码是打到“生命热线”的,这是类似于自杀前倾诉的地方,于是山田想到父亲选择的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所以对于山田的现在来说,死构成的过去成为他的一种阴影,并且他认为,父亲这一生是糟糕的一声,而这种糟糕也在自己身上继续,“人生一塌糊涂会遗传吗?”他问乌贼加工厂的老板。
导演: 荻上直子 |
父亲的死成为自己无法跨过去的一道坎,山田为自己命运的种种不如意找到了原因,而从这糟糕的过去自然延伸到了糟糕的未来,低着头,不管是走路还是工作,不管是吃饭还是思考,他都把自己孤立起来,也让自己通向的未来变成了现在的延续,未来看不见,是因为过去在自己心里挥之不去。的确,“死亡”是现在都无法跨过去的一道阴影,但是现在绝不是由过去主宰,在山田所遇到的人和事中,死亡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状态,邻居岛田告诉他父亲在自己10岁时就去世了,“有个儿子也死了。”但岛田马上说这是开玩笑的;房东南带着一个女儿佳代,岛田说南的丈夫已经去世五年了,她对他很深情,即使5年过去了,她也没有忘记他;还有山田有一次碰到了老妇人冈本,冈本正浇着花,说那些花开了很好看,山田将这事和大家说了,没想到他们说冈本早就死了,“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死了……”沟口和洋一父子每天都在向别人推销墓碑,但几乎都一无所获,他们要改变生活甚至还希望有人死去;还有佳代养的那条小金鱼,最后死了,大家为它埋葬了,冰棍棒就成了小金鱼的墓碑……
死亡是记忆,死亡是墓碑,死亡是葬礼,死亡是幻觉,生活中处处是死亡,但是和山田把父亲的死看成是一道过去的阴影不同,这里的人却将死亡看成是现在的一部分,所谓的悲伤都被生活的琐事所覆盖,这不是遗忘,而是对于活着的一种态度。岛田每天种菜摘菜,不去公共澡堂因为那里太贵,所以总是送给山田一些新鲜的蔬菜,然后带着毛巾在这里蹭洗澡,久而久之,连山田煮的米饭都要分享,“两个人吃才有味道。”他自称是极简主义者,对于生活没有奢望,只是觉得活着变好,而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小幸福;沟口和洋一每天推销墓碑,但是几乎没什么生意,在路上沟口会绘声绘色给洋一讲述各种美食,关西派的烤肉也好,河豚的刺身也罢,不在眼前只是想象,但是沟口却乐享其中,洋一也被美食的诱惑感染,而那次他们真的将昂贵的墓碑卖给了一户大户人家,那人家还是为死去的小狗买了墓碑,这一大笔生意到来,父子两个终于将美食从想象变成了现实,而岛田、南、佳代以及山田拿着碗共享,岛田吃饭之前喊出那句“我没有钱”,就可以为自己带来好运。
《河畔须臾》电影海报
这,就是小幸福:小幸福就是岛田说:“天无绝人之路。”小幸福就是南每天骑着自行车拿一根冰棍享受,小幸福就是出家的小岩嚼着口香糖听蝉鸣不绝,小幸福就是佳代摔着绳子要和外星人取得联系,小幸福就是洋一坐在废弃的乐器旁弹奏巴赫的曲子……所有的小幸福都在现在,而现在就是现在,既不是那个早已经过去的死亡,也不是忧心忡忡的未来。对于山田来说,这一切都感染了他,和岛田终于可以一起坐下来,你吃我的新鲜蔬菜,我用你的香喷喷米饭;和南终于可以坐在河边一起吃冰棍,听她说起想踢一下孕妇屁股的古怪想法;也终于像厂里的老板所说,如果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别动脑子只动手,总会熬过来的……而对于父亲的死亡,山田也开始慢慢释然了,他打进“生命热线”,问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吗?热线那一段的接线员也没有说到死亡,说到鬼魂,而是将个人体验分享给他,“我小时候,偶尔会看到在空中游泳的金鱼,一直盯着它,片刻之后,就会轻悠悠地悬浮在空中。看着好像要游向天空。就是这种神奇的金鱼,很久以后,我确信那肯定就是魂魄。”当山田再次找到提下,问父亲是不是自杀的,提下带他来到发现父亲遗体的地方,告诉山田,如果人是自杀的话会背朝大门,因为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留恋了,如果是疾病,他们会面朝大门,在危险到来的一刻他们还是想要出去,但是山田的父亲不属于这两种情况,他是在洗完澡后喝了牛奶死去的。
不是自杀,也不是疾病,平平静静死去,在这个意义上,死亡就变成了平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父亲洗澡、喝牛奶和山田的生活如出一辙,这就是活着的状态,当提下给他看父亲火化后留下的那块完整的骨头,这是一块喉骨,“很完整,应该与人为善。”那骨头的形状就像在佛祖前合掌恭贺,所以山田以为的自杀和生前一塌糊涂生活都是他的想象。死亡的阴影去除了,山田终于将骨头磨成了粉,然后为父亲举行了葬礼,彻底把死亡变成了现在的一部分——出租车司机说起自己老伴死后,将她的骨灰放进了烟火里,让她飘荡在夜空中,和山田最后对待死亡一样,它不是消失,而是和活着的人在一起,和每一天的生活在一起。
生死问题不是突兀在现实中,而是成为现实的一部分,荻上直子甚至用不同的荒诞手法表现山田在迷惘时看见的这个世界,自己呕吐吐出的是鼻涕虫,和外星人接通之后从天而降的是乌贼风筝,包括浇花妇人的冈本,但是在透彻了人生的意义之后,这些荒诞的场景不再是一种悚人的存在,甚至成为了现在的美好,当下的现实,须臾的现实,活着的现实。将生死问题变成一个从“须臾”中领悟的问题,荻上直子消弭了那种沉重感,也去除了人生意义的成篇大论,整部电影就仿佛是一首短小的俳句,将大自然中密切观察到的瞬间变成诗意的存在,俯拾即来,意蕴久远,如松尾芭蕉所写的人生:“命也如此,只有斗笠下,稍得些凉意。”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