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14 《歌厅》:老虎是老虎,不是山羊
爱如何在流浪的异乡发生?歌舞如何逃避现实的入侵?爱一个人无罪,它在舞台之上发生,在不被打扰的公寓里发生,在三个人的世界里发生,在犹太人之间发生,可是谁能够在歌舞升平的世界里忘记现实的一切?谁又能以虚无的方式延续一见钟情的故事?“老虎是老虎,不是山羊。”在1931年的柏林,谁都闻到了老虎突袭而来的血腥味。
“人生就像酒店,快来酒店吧。”当在酒店的舞台上,猫猫俱乐部的莎莉以性感的方式召唤那些经过的人,坐下的人,以及沉浸其中的人,他们像是远离了现实的人一样,进入到酒店歌舞升平的世界,“欢迎陌生人,我很乐意看到你留下来。”留下来是不再奔波,留下来是享受美好,留下来是忘记漂泊。布莱恩当然是柏林的陌生人,从英国牛津大学而来,身为美国人,他对于柏林充满了未知,教授英语为暂时的职业,对于他来说,并非是要融入这个城市。所以当他敲开了公寓的门,当他以50马克的价格成为这里的男人,也只是以客居的方式留下来。
一个美国人在柏林,异域世界是陌生的,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布莱恩没有想过自己要进入其中,所以他只是某一种看客,在旁观中和公寓里的人保持距离,在旁观中坐于舞台之下微笑,那个像酒店的人生其实并没有打开。所以当他和莎莉相遇在开门的一刹那,他的谨慎,他的小心,就在证明自己是柏林的客人,一个只讲英语的陌生人。这是布莱恩身上带着的标签,而且他刻意强化了这种标签,在公寓,在歌厅,甚至在街上,他和这个城市保持着距离。
但是,那一些歌舞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它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和城市的现实保持距离?舞台上是性感的女人,是搞笑的歌舞,是诱惑的表情,偶尔一笑,的确能让人忘记舞台之下、歌厅之外的现实。但是,这夸张、搞笑的舞台真的能让人进入到忘记现实的虚拟世界中?真的和真实的柏林保持着台上和台下的距离?当舞台上的小丑用手使劲打在那些女郎屁股上的时候,台下会爆发出笑声,可是这唯一的男演员是不是另一个象征?当暴力被艺术化是不是对现实的入侵?而就在舞台上打屁股的同时,舞台底下那个老头却正被一群穿着纳粹服装的士兵毒打,没有呼喊,没有求助,没有惨叫,台下的声音已经被笑声淹没。当台下的商人麦斯米邀请布莱恩喝昂贵的土耳其酒,台上却是一段叫做“金钱让全世界转动”的歌舞,台上的一切暗喻着台下发生的故事;当莎莉、布雷恩和麦斯米一起在酒的世界里狂欢,台上却是男演员和两个女演员“共舞”,“两个伺候一个”的搞笑里,却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当犹太女人娜塔莉亚开门,看见自己最爱的小狗惨死在家门口的时候,舞台上那些演员们却模仿着纳粹的步子,拿着枪雄赳赳地走过;当那个拥有非犹太人身份的弗里茨为了和娜塔莉亚的爱,而恢复了自己的犹太身份,舞台上却是一个男人和装扮成女人的猩猩之间的爱恋,“这只是一见钟情”的故事完全变成了对于种族主义的讽刺……
| 导演: 鲍勃·福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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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是猫猫俱乐部的主力演员,而一起租住的人员有占卜的梅尔小姐,有妓女科斯特小姐,这也是另一个舞台,她们看上去都在逃避现实,而其实,她们本身都变成1931年柏林的代言人。布莱恩起初是谨慎的,是小心的,他只是在莎莉的邀请下去歌厅看舞台上的演出,然后给那些需要学习英语的人教授相关知识。但是在观看,在传授之中,现实却一点一点地侵入了他的生活,那个弗里茨学英语,是为了让自己的机械出口生意能够再好一点,那个娜塔莉亚,是百货公司蓝道尔的女儿,所以当他们成为布莱恩的学生,也就意味着一种语言具有了某种社会属性,而那个找布莱恩翻译色情小说的路德维,他更是把英语当成了自己赚钱的工具——关于g为什么不发音,关于“梅毒”的传染路径,关于“滥交”的英语说法,这些词语已经不单单是独立的词汇,而是被现实渗透进来,而具有了新式的解释和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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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厅》电影海报 |
而对于布莱恩来说,在1931年的柏林,化解陌生的却是和莎莉的那种复杂感情。莎莉一开始为布莱恩准备的是打在杯子里的生鸡蛋,对于布莱恩来说,是一种陌生的待客之道,“我对你有一种奇特神秘的感觉。”从来不曾卸掉装束的莎莉看上去像是永远活在舞台之上,而那杯生鸡蛋也像是一个道具。她带他去歌厅看演出,他和她一起走在柏林的街上,当他和她站台之下的通道里,在呼啸而过的列车声中尖叫的时候,他们想要一种被覆盖的感觉,让自己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却不对周遭的一切产生影响,这是一种宣泄还是一种压抑?强烈刺激的尖叫和覆盖一切的火车声音,其实最后变成了同一种声音,而布雷恩个莎莉,也仿佛在同一性上变成了需要对方的人。
一开始是拒绝,当莎莉以诱惑的方式走进布莱恩的房间的时候,布莱恩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我不和女人睡觉。”他的借口是曾经和三个女人在一起,但是最后却是糟糕的感觉,而莎莉在这种拒绝下离开的时候,也像自我安慰地说道:“是的,我们是朋友,性会破坏友情。”一开始是身体,是性,是诱惑,就像舞台之上那些低俗的节目一样,它是演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爱却在他们身上滋长着,这一种爱就像火车经过时的尖叫,在被覆盖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满足和快感,于是他安慰了她,于是他问了她,于是他们在一起,“也许这次你可以留下来,爱不会匆匆离开。”但是这绝不是男欢女爱的单纯故事,当麦斯米在舞台之下沉浸在歌舞声中,当那瓶土耳其酒灌醉了布莱恩,当他说出“让你们堕落是我的责任”的时候,其实他以闯入的身份把男欢女爱带向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和她,她和他,以及他和他,三个人都是舞台之下的观众,三个人的脸贴在一起,三个人都在一张床上留下肉体,这是如舞台上表演的“两个伺候一个”的现实版本,却是在麦斯米的金钱帝国里。莎莉从麦斯米那里得到了皮衣、香水、丝袜和高贵的帽子,布莱恩和麦斯米一起在乡间游玩,而那个金黄色的烟盒成为两个男人之间的礼物,于是他、他和她,在远离现实的房间里,上演了比现实更奇异的故事。
“你难道要一直这样欺骗下去?你这个荡妇,你跟他做爱吧。”布莱恩对莎莉说,那言语里是一种嫉妒和恨意,莎莉的回答是:“我做了。”而布莱恩的下一句话却是:“我也做了。”一个女人爱上了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有着非一般的肉体关系,在这个三个人的畸形恋爱里,谁爱上谁?谁又被爱上?而即使随着麦斯米离开前往了陌生的阿根廷,对于布莱恩和莎莉来说,这个畸形的故事如舞台上的表演一样,变成了现实之外难解的谜团。当莎莉说自己怀孕的时候,布莱恩的兴奋溢于言表:“你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合在了一起,当我们都因婴儿而改变的时候,这一切太奇妙了。”但是奇妙永远是虚幻的,在回答孩子“是谁的?”莎莉却只能无奈地回答:“我不知道。”
这是一个谁是父亲的疑问,布莱恩和麦斯米,进入过同一个女人的身体,当他们都变成“混蛋”的时候,谁是父亲变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而关于父亲,在1931年的柏林一样是一个现实的谜团,德国不是布莱恩的故乡,他在这里没有回家的感觉,当然也没有所谓寻找父亲的皈依感,而麦斯米呢,当纳粹渐渐占领街头的时候,他却离开去了阿根廷,留给莎莉和布莱恩300马克的钱,这是一种对父亲的逃离,所以在这里,谁都没有父亲。没有父亲的世界里,所谓的爱,所谓的孩子,其实也变成了一种讽刺,当莎莉告诉布莱恩自己已经堕胎了的时候,上帝仿佛也消失了,“我一时兴起。”莎莉这样回答,而这一个回答直接将1931年的柏林推向了没有希望的世界。
父亲和孩子,都只是一种关于爱的传说,就像莎莉自称父亲是一位大使,但是至始至终却一直没有出现过,而只在舞台上的她似乎也早已没有了现实的存在感。而现实到底是什么?是街头纳粹的海报,是歌厅致死的暴力,是乡间对于战争的狂热:当那些青年身穿纳粹服装,高唱“某处的荣誉等着我们,明天是属于我们的”,还有什么可以逃避现实?布莱恩撕掉了街头的那些纳粹宣传单,踢掉了纳粹旗杆,却是“一个人在抵抗整支纳粹”,而这种抵抗对于他来说充满了危险。作为一个柏林的陌生人,布莱恩的抵抗只是为了一种爱情,但是当爱情离开了身体,离开了舞台,离开了那张床,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弗里茨和娜塔莉亚的爱,是一种勇敢的表现,当初这种爱只是为了金钱,但是当弗里茨以“突袭”的方式在那张沙发上强占了娜塔莉亚的时候,她身上的爱也被激活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爱,还是被他身体迷惑了?”困惑不是因为爱本身,而是关于自己的身份,娜塔莉亚是犹太人,当那些狗死在门前的时候,她看到了恐怖,所以她拒绝弗里茨,但是弗里茨本身也是犹太人,只不过做了假的证件,但是当这一种爱被激活的时候,他主动承认了自己犹太身份,冒着被驱逐出境甚至被杀害的危险,弗里茨这样做只因为一种被认同的爱在自己身上。
在“我是犹太人”的自我确认中,他们走进了教堂,这是1931年最勇敢的爱情,但是1931年之后呢?未来依然是未知的,就像舞台上的男人和穿着女人衣服的猩猩,注解的是另一种被现实肢解的爱,而这种爱也一样找不到父亲的归宿感,那个充满着暴力的世界在1931年之后将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切都吞噬。是的,1931年老虎还没有最终出现,当布莱恩离开之后,在舞台上的莎莉唱到:“人生就像酒店,快来酒店吧。”当舞台上的男人唱到:“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甚至乐队也是美好的。”但是在充满笑声的歌厅里,在鼓掌作乐的舞台之下,那灯红酒绿的反光里,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纳粹服装的军人——1931年,他们成为了最后的观者,成为了唯一的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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