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4《夜的第三章》:你看到的都是海市蜃楼
推开门,目光向里,窗口站着的是海伦娜,海伦娜走到化妆台,坐下来然后给自己化妆,口中念着:“第五个天使吹响了号角……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却不得死,死亡远离他们……那四个使者就被释放了,他们原是预备好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要杀那三分之一的人……”此时的海伦娜已经站了起来,越过一道门,透过另一扇窗望出去,是那些骑着马的波兰士兵,似乎一场大屠杀正要疯狂地展开。
最后一个场景,之后的大屠杀并不是在字幕出现之后被搁置了,那在显微镜下的虱子在游动,在流血,它们成为了吸血和死亡的证明,也印证了波兰骑兵制造大屠杀是必然的结果,而这两个场景所对应的正是海伦娜所说的预言:四个使者被释放,是要杀死剩下的三分之一;那么从这最后的预言向前推,当第五个天使吹响号角的时候,为什么人们想死却不得死?第五个天使之前的四个天使为什么在释放之后会成为杀人的刽子手?这是预言前半部分的疑问,而在这个最后场景出现之前,也必定可以推向之前的场景:门是被谁推开的,海伦娜又被谁看见?推开门看见海伦娜的是米高,那时他在医院里目睹了每个房间里死去的人,更是被人一枪打中了咽喉,在最后那个房间他看见死去的人正是自己,挣扎着,爬行着,终于从医院出来推开了门,于是他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海伦,听到了海伦读出的那句预言。
米高看见了别人的死,也看见了自己的死,似乎他所经历的也是海伦娜那句预言里的一切,但是从充满死亡恐惧的医院到安静的房间,从自己的死亡到海伦娜的活着,两个场景的转换,似乎是一种割裂的存在,海伦娜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米高之死的发生,而这似乎也在注解着她的预言:人们想要死却不得死,人们其实离死亡很远——米高看见了他人和自己的死,死亡已经发生,死亡正在发生,窗外的骑兵将要开展大屠杀,三分之一的人会像虱子一样死去,死亡也将要发生,在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死亡面前,死亡却求而不得,那么米高并没有死,所以推开门看见海伦娜,那里的一切是安静的,是平和的,是没有危险的——或者,在另一个意义上,死亡而不得死的米高看见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他所见?
看见变成了看不见,就像死亡而不得死一样,安德烈·祖拉斯基在第一部长片中设置了一个关于看见的寓言,而这个寓言正是在最后一个镜头和第一个场景的对应中变成了一个封闭结构:电影开场,在画面出现之前,先是声音传来,“第一位天使吹响了号角,冰雹与烈焰夹杂着鲜血落向大地。世界的三分之一被烈火烧毁,草地卷着火苗,冒着浓烟……”然后说到了第二位吹响了号角的天使,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位,当他们吹响号角,世界走向了末日般的存在,世界的三分之一被摧毁,海水的三分之一变成了血,大海里的生物死了三分之一,海上航行的船只三分之一被烧毁,太阳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渡边的灰暗,“我看见一只巨鹰从空中飞过,它大声宣告说:‘等后面的三个天使吹号时,你们住在地上的人类就将大祸临头了!’”最后是属于人类的劫难。之后电影画面出现,海伦娜拿着一本书正在读,而听者就是米高。
第一个场景的海伦娜,最后一个场景的海伦娜,第一个场景中四位天使吹响了号角,最后一个场景中第五位天使吹响了号角,第一个场景言说了世界末日的到来,第四个场景上演着他人之死、自我之死和最后的大屠杀——祖拉斯基就这样用第一个场景和最后一个场景构筑了一种封闭的结构,那么,是不是所有的死亡,所有的死而不得都在这个封闭结构的内部演绎?当死亡无法越出其中,是不是死亡本身就是一个封闭世界?但实际上,祖拉斯基在这部处女作中表现了最大的野心,他制造了一个关于死亡的迷宫:当米高听见寓言,当米高经历死亡,当米高看见真相,是不是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着?
导演: 安德烈·祖拉斯基 |
祖拉斯基的野心表现在对线性时间的无情打破上。似乎也是在时长三分之一处,祖拉斯基标注了一个记号,前面就是一种线性叙事:海伦娜读完那些话,然后对米高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米高已经生病六个星期了,但现在他可以站立起来,他听到海伦娜对他说:“继续爱我吧。”并建议米高去外面走走,米高问海伦娜:“为什么父亲不来?”海伦娜说:“你的父亲不喜欢我。”米高打开了门,带着儿子卢卡斯走了出去,而门外站着的正是他的父亲,于是三个人走向和树林,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卢卡斯趁他们不备一个人转身离开了。当米高和父亲发现不对时,卢卡斯已经逃回了房间,而房间里除了母亲海伦娜,还站着米高的母亲。紧接着,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的士兵闯了进来,他朝着海伦娜砸了下去,海伦娜受伤,她去保护卢卡斯,但是外面的骑兵将他们拉出门外,连同米高的母亲都被他们杀死在门口,这一幕正被赶回来的米高和父亲目睹,他们没有发声才避免了死亡。
海伦娜、卢卡斯和母亲死了,父子两人面对三具尸体痛不欲生,接着米高去找朋友,为了生活下去他要朋友介绍他加入组织,朋友告诉他加入组织需要绝对服从命令,于是给了米高一个假名,而组织的上司是一个瞎子,正当米高被奥列克带去执行命令时,奥列克被波兰纳粹打死,米高逃命来到了一幢楼上,面对追捕自己的敌人,他拿出了枪,一声枪响,一个和他穿着相同风衣的男子倒在地上,而实际上他并不是追捕他的纳粹,而是无辜者,听到枪声,男人的妻子跑了出来,看见丈夫倒在血泊中,她痛苦地叫喊,而等纳粹离去米高把女人扶到房间,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开始感到疼痛,然后下身出血,米高在危急关头为女人接生,那个孩子也平安降生。
到这里为止,故事按照线性叙事在发展,米高目睹了妻子、儿子和母亲的死亡,目睹了组织同伴的死亡,也经理了自己的逃生,最后为无辜杀死的男子之妻接生,让孩子平安降生。但是从这里开始,祖拉斯基开始了他的叙事实验:当女人生下孩子,在孩子的啼哭中,米高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卢卡斯,这依然是线性叙事的一部分;接着场景发生了改变,米高目睹海伦娜生下了儿子卢卡斯,当海伦娜告诉他已经是爸爸的时候,米高却说:“现在不是我当爸爸的时候。”似乎还没有做好做爸爸的准备,场景转换改变的是时间顺序,从当下回到了过去,这是一种回忆的时间;接着场景再次转换,米高不是初为人父的米高,也不是没有做好当爸爸准备的米高,而是变成了市政保险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他正在为一对夫妻办理火灾保险业务,而那个女人就叫海伦娜,丈夫被腿痛折磨着,他喊海伦娜为自己按摩,海伦娜认为米高办理业务的态度很好——从当下时间回到过去时间,这也依然是一种线性叙事,但是当米高变成保险业务员并和那个叫海伦娜的女人一起的时候,祖拉斯基制造了新的时空:一个和妻子海伦娜一模一样的女人,一个在海伦娜身边的患病丈夫,他们到底是谁?
祖拉斯基让场景恢复,似乎就解答了这个谜语:米高又在那个女人生孩子的现场,这时才发现这个生下孩子的女人和海伦娜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她可能就是那个米高办理火灾保险的女人,接着米高说了一句话:“上帝啊,是你欺骗了我们,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明白的,是上帝让他看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所作所为指向的就是过去的自己,也就是说,米高看见的是曾经的自己,那个患病的男人,那个和他穿着一样风衣的男人,而不同的海伦娜也构筑了曾经的生活:他们为生活所迫住在这间房子里,后来米高患病海伦娜照顾他,之后加入了组织,再后来海伦娜生下了孩子,他就是卢卡斯……米高目睹了自己的过去,目睹了海伦娜和自己的过去生活,时间回来了,自己回来了,但是这一种回来却让米高带着巨大的不安,他诅咒上帝让一切的真相重现,似乎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罪恶的——祖拉斯基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不断地制造新的时空,从而揭开了那个所作所为的世界。
《夜的第三章》电影海报
无疑,在祖拉斯基用影像构建时空的过程中,他显得得心应手,镜头变成了他的魔术棒,但是因为祖拉斯基太注重这种技术的应用,时空的再造在很多地方逻辑是混乱的:在那个场景三度发生改变的叙事中,就存在着一种错乱,既然米高看见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起先是海伦娜先被波兰士兵打死而后加入组织,而后来却是海伦娜的丈夫加入组织成为虱子饲养员,然后被米高错误地打死?穿着那件风衣的男子死了之后海伦娜才生下了孩子卢卡斯,而属于米高的生活却是先有了卢卡斯然后目睹了他们的死亡——当然,时空颠倒的故事本身就存在逻辑问题,尤其是那种像是平行时空的叙事,更是不能以逻辑来分析,所以暂且撇开这一点,那么祖拉斯基用这个看见过去自己的叙事实验展开的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
开篇四个吹号天使的那段话,是祖拉斯基主题的阐释,那就是世界存在的罪恶,当海伦娜、卢卡斯和自己的母亲被杀死,面对三具尸体,米高控诉着这种罪恶,“上帝啊,是你没有引导我们。上帝啊,是您允许脆弱的人被杀害并制造怨恨。上帝啊,是您允许残酷的繁殖让人类互相残害。上帝啊,是您让最邪恶的势力上台,并交给他们鞭子。残忍的上帝啊,您对我们毫无仁慈之心。”上帝变成一种残忍的存在,上帝本身就带着罪;在米高去修道院看望奥列克的母亲时,他遇到了修女克拉拉,克拉拉对米高说出了一段话:“有个天使对我说:过来,我给你见识妓女的审判,她与国王们通奸。所有的男人都醉了,被她通奸的毒酒灌倒了。于是,他把我带到荒野之地。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一头猩红色的野兽上,上面布满了亵渎者的名字。那个女人穿着紫色的制服,衣服用黄金宝石来镶嵌。她手中握着一只金杯,里边装满了憎恨和通奸的污垢,她脑门上写着一个名字:奥秘。”这是关于妓女的奥秘,而这个奥秘的核心就是亵渎,对善的亵渎,对信仰的亵渎,对爱的亵渎;蒙着脸的罗真克兰找到米高,说自己害怕见到自己的脸,然后他给了米高一本启示录,米高念出了启示录里的话:“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个头上戴着七个冠冕。这红龙便是魔鬼撒旦。天在天上就有了争战,米高同他的使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九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启示录说到了魔鬼,说到了撒旦,当米高读完这段话,他看见了走出去的罗真克兰在门口被纳粹枪杀……
四个天使的预言,对上帝的诅咒,启示录里的撒旦,亵渎的奥秘,祖拉斯基大段大段引用这些句子,似乎都在阐述这种末日世界,用文字解读世界的罪恶,祖拉斯基还是有些用力过猛。为了表现这个末日的故事,祖拉斯基将背景设置在战争年代,无疑指向性是明显的:一开始米高一家三口就死于敌人的枪口之下,这是暴力的写照;后来他被纳粹追杀,又错误地杀死了“海伦娜”的丈夫,罪恶的源头依然是战争;奥列克之死,罗真克兰之死,以及街上那些人被纳粹杀死,这是战争的残酷;当然最大的隐喻体现在“养虱子”上,在实验室里养虱子就可以注射疫苗,就不会得伤害病,这当然是战争期间很多人选择保全自己的办法,“只有虱子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能让你活着,它们是你的再生父母……”虱子装在一块木匣里,然后将木匣绑在大腿上,于是虱子吸食着人体的鲜血,最后虱子养得白白胖胖,这里就有了虱子的隐喻:它总是在吸食鲜血,它寄生在人类身上,与其说人类靠它们活着,不如说它们靠人类活着,而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罪恶?
对战争的描写变成祖拉斯基末世论的一个实验场,它是残暴的、残酷的、残忍的,它就是撒旦,它就是天使吹响的号角,它就是上帝不在的证明,它就是人类堕落的奥秘。但是当祖拉斯基用米高看见自己所作所为的方式来反思罪恶,实际上主题的焦点又从战争转移到了人性上,米高正是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罪恶,看见了人与人的隔阂,看见了人类内心的恐惧,但显然在这个焦点转移的过程中,对人性的审视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米高身上的人性之恶表现在和海伦娜、和父亲的关系上。当初海伦娜生下孩子,米高却说自己还不是当爸爸的时候,夫妻间的关系其实已经貌合神离,而在第一个场景中,米高和卢卡斯出去走走,海伦娜对她的要求是:“继续爱我吧。”而当米高看见另一个海伦娜,自己也成了被看见的对象,丈夫成为饲养员没有回家,海伦娜慢慢地将他忘记,当听说丈夫可能马上要出来,海伦娜显得极为不安,而丈夫出来去找了旅店的女服务员,借用米高的一句话便是:“我想换一种体验方式,那时我还不懂爱情。”
米高和父亲,海伦娜和米高的父亲之间,更有着不可和解的东西,第一个场景中,海伦娜就说米高的父亲不喜欢自己,后来米高的父亲在米高面前也从来不说海伦娜的名字,只以“她”来称呼,而在米高面前,父亲也是浑浑噩噩,总是拿着小提琴演奏音乐,他对米高说过的一句话是:“人要以残忍的方式来做事。”残忍就像是疯癫,最后他对米高说:“你和她都抛弃了我……”虽然和米高拥抱,但是在米高离开之后他放火烧了那些文件和曲谱,甚至烧毁了自己的房子。海伦娜和米高父亲的矛盾到底是什么?祖拉斯基没有交代,米高和父亲之间存在怎样的隔阂,祖拉斯基也没有说明,甚至第一个场景中安排了米高的母亲,但是之后这个人物再没有在故事中出现。
祖拉斯基打破了线性叙事,让整个故事变得晦涩,但是在人物出场中,他又以米高为视角引出了许多人物,这些人物成为一种线性的结构,但是几乎都是匆匆而过:奥列克、马里安、奥列克的母亲、罗真克兰、实验室的医生、夫人,还有瞎子,祖拉斯基都是一笔带过,它们身上具有怎样的故事,和米高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祖拉斯基基本采取了忽略的态度,他们成为了一种孤立的存在,在米高看见自己所作所为的过程中,情节无法被立体地支撑起来,一切显得断裂、破碎,就像卢卡斯说的那句话一样:“我们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一个撒旦诱惑人类的时代,这是一个暴力横行的时代,这是一个处处存在吸血虱子的时代,这也是每个人都犯错的时代,祖拉斯基用实验的影像构造了末世的迷宫,把所有的苦难和死亡都装入其中,让自己看见,也让自己被看见,看见是一个寓言,看见是一个预言,看见也是祖拉斯基的一个游戏,正如克拉拉对米高说的:“你看到的都是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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