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3 《日本昆虫记》:因为我没有“爸爸”
爸爸是六岁时睡在一起的爸爸,爸爸是一生都在乡下还债的爸爸,爸爸是最后成为一帧照片思念的爸爸——这是仪式化的爸爸,在家族延续的位置上,甚至只是一个形式意义上的爸爸,当缺少保护的女人在一种象征意义上成为女儿的时候,她其实无法逃脱宿命论:“母亲那么淫荡”造成了缺失的父性,而父性的缺席又使得自己被推上了“肉欲的罪恶”里,当松木对情人唐泽叫出“爸爸”,当私生女幸子同样在床上把他叫“爸爸”,一种像是乱伦的关系里,再也没有真正的“爸爸”,也没有了爱与保护,留下的只有那一句感叹:“被所有我爱的人背叛,我独自心酸走过人生。”
像一只昆虫,它在爬行,它在寻找,努力向上,却只是独自一人,却只是渺小的存在,随时可能跌落,甚至被踩死。一种隐喻,在一个生命的降生里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命运,那在屋子里抱着兔子的“爸爸”就是这个命运的起点,女人在叫喊,在挣扎,奋力地抓着木棒,手上拿着护符,他却站在一旁问道:“这是我的孩子吗?”一种疑问扩展开来,在这个黑暗的夜里,在这个下雪的冬日,在这个带着痛苦的时间里,其实指向了自我身份的怀疑,虽然家人告诉他的是:“当然是你的。”虽然呱呱坠地的孩子成为希望,但是在报户口的时候,那些人嘲笑着说:“结婚两个月怎么会有孩子?”依然把他推入到被捉弄的命运里。
这是“爸爸”忠次身份缺失的开始,而这种身份缺失一直让他成为一个象征,而正是这个被自我怀疑到最后确认的身份,也开启了松木宿命的一生。当她在草垛里看见放荡的母亲和陌生男人混在一起,那种敌视的目光是拒绝一种正常的家庭结构,或许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真正的爸爸,但是他显然已经变成一个异化的符号,而在放荡的母亲、异化的父亲之外,她必须寻找一个保护自己的人,“爸爸”不是她赋予忠次的身份,而是她抵御被命运捉弄人生的武器。而正是这种情结,使得松木再也走不出这种宿命。
她一直和忠次睡在一起,甚至她问的是:“你和我一起睡,所以我们结婚了?”那时她还小,父亲点头,于是在意淫式的父女关系里,他们一直同床共枕,而母亲这个淫荡的女人却被排除在外。这是暂时被维持的关系,但是在松木那里,却成为一生无法走出的悲剧。当长大之后已经变成了纺织厂的工人,当忠次病危的谎言让她回到家里,她依然和忠次睡在一起,“你和爸爸过一辈子?难道不结婚?”松本点点头,当忠次为她吮吸腿上的淤血,那一刻她就是享受了一种父爱,而身体相触带来的又不止是父女的简单关系;当她几乎以卖身的方式成为地主儿子的妻子,却也看见了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偷情,当她怀着身孕回到家里,家里人却建议把孩子弄死,但是松木却坚持要把她生下来,“让她活着,这是我的女儿。”女儿幸子生下来,其实对于幸子来说,她的处境和松木如出一辙,只是这一次放荡的是父亲,所以幸子的一生也在这种肉欲的罪恶中缺失了父性。
自己没有爸爸,女儿也没有爸爸,两代人似乎又回到同一个起点上,但是当她带着孩子回到家乡的时候,却又似乎找到了一种归宿,因为有忠次,“我注定一生为这片土地。”土地是父性的象征,松木在这里找到了归宿感,那时候,她把忠次当成爸爸,是一种伦理上的需要,也是自我保护的需要,当在田里劳作的时候,松木感觉到乳房肿胀,是忠次蹲下来,用嘴吮吸着她的乳汁,这是一种微妙的关系,松木和忠次没有血缘关系,他的举止像是对于女儿的照顾,但是当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亲近女人,里面一定有着某种超越父女关系的情欲,尤其是对于松木来说,仿佛就打开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就刺激了自己的欲望。
| 导演: 今村昌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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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于松木来说,从她离开家乡来到纺织厂,去往东京,做女佣,一切都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造成这种命运的就是父性的缺失,在一个没有真正的父亲保护自己的现实里,她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摆脱女人附庸男人的生活,才能独立支撑起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是松木内心里的抗争其实是一种误读,忠次的老实,的确不能给她最强大的保护,但是在老家他任劳任怨,为了十元钱的债务,自己把一生都给了这片土地,而且他主动承担了松木离开之后照顾和养育幸子的任务,即使他不是真正的爸爸,也尽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而忠次真正缺失的是一种家庭关系里作为一个男人的象征。而松木来到东京,无非是为了寻找一个保护自己的“爸爸”,甚至是一个能给自己爱的男人,但是宿命的人生被无情的开启,她的所有努力不是为了摆脱宿命,而是强化了这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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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昆虫记》电影海报 |
教堂里的忏悔没有让她得到救赎,当她再次成为女佣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其实是个妓院,整天伴随着男女放荡笑声的妓院,用猫血代替处女血的妓院,以及最后把自己的肉体奉献出来的妓院。“卖淫是不对的,你奴役我们这些饥饿的人。”她曾经这样跟“夫人”说,但是“夫人”却笑着说:“我是在抚慰众生。”在这里松木有吃有住,还有1200元的收入,在一个需要生存下去的现实里,这便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即使自己最后也沦为了妓女,即使不小心患上了输软管妊娠,但是松木似乎在妥协中已无回头之路,“为了孩子,我伴着伤心的泪。”那些用肉体赚来的钱是为了远方的家人,为了和自己不幸的女儿。
无法停止地向前,无法后退地堕落,甚至在松木看来,这也不再是肉欲的罪恶,而成为现实之一种。当她鼓动妓院里的女人集体逃离时说:“这是我们的机会。”而创造这个机会只不过是让她们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夫人”——松木自己成为了另一家妓院的老鸨,这是她开创属于自己事业的开始,而她的资金却来自那个叫唐泽的批发商。松木需要摆脱被奴役的命运,而她的逃离只不过是另一种罪恶的开始,甚至她跌进了另一种没有自尊的生活,因为她把唐泽叫做“爸爸”。“因为我没有真正的爸爸。”这是她对唐泽说的话,叫他爸爸就是弥补自己缺失的父性,所以她完成了一种命名,他即使自己开妓院的投资者,也是自己生活中的保护者,爸爸和情人合一的身份让送松木的生活趋向于混乱,而在这个混乱的现实里,还有什么爱?还有什么情?
那一次唐泽介绍给她一个“大买卖”,是富士矿厂的老板,松木推荐了一个妓女接客,但是唐泽认为那个妓女无法完成任务,不会让老板满意,言下之意就是要松木自己亲自出马,那一刻松木问唐泽的问题是:“你自己不介意吗?”唐泽笑笑说:“我当然介意,但是这个大买卖不能丢,我会偿还你的。”叫他“爸爸”,是一种寄托,是一种补偿,在唐泽的身上尽管有着为了满足的欲望,但是松木的这种命名显然更在精神意义上,而当自己在他那里仅仅变成交易的工具,所谓的情和爱也都只是一串数字。松木也许是失望的,但是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她开始渐渐麻木,“所有的爱都是废话。”这是她的愤怒,也是最后一次对于爱的表达。
最后甚至不是绝望,而是无意义,当幸子终于从老家来到东京,要向松木借钱和男朋友开农场,松木起初想瞒着她自己的工作,但是后来当一切都暴露之后,幸子似乎并没有责怪,相反却希望松木能够回到乡下,而自己可以在农场的经营中照顾母亲,谁知道松木说了一句:“性交易不能等4个月,它比收割庄稼更快。”彻底地让女儿看见了自己的生活,看见了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而幸子,陷在资金困境中,终于也无法走出如母亲一样的宿命,她竟然和唐泽在一起,用身体的性交易来获得农场的资金,当唐泽让她在东京开个店面,“我就会告诉你幸福深处的味道。”肉体和肉体交媾在那里,已经没有了什么伦理,没有了什么尊严,而幸子那一声“爸爸”,就像当初松木叫唐泽一样,完全是一个暧昧且混乱的称呼,它不意味着保护,不意味着爱,它是欲望,是交易。
母亲的“爸爸”,自己的“爸爸”,缺失的父性成了没有尊严和伦理的复制品,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这就是最彻底的宿命,松木渴望在男人的帮助下独立,却终于沦为了肉体交易的工具,幸子渴望在金钱的启动下创业,却终于成为欲望的牺牲品,只不过幸子比松木更决绝的是,她只是把“爸爸”当成是一种交易的命名,当唐泽终于借给了她钱,幸子就从此消失了,那一笔用肉体换来的钱终于让她买来了推土机,终于可以和男朋友一起开垦农场,终于走在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里。
可是,坐在推土机上,坐在男友的身边,幸子那隆起的肚子里到底是谁的孩子?或者说,这个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当肉体变成工具,当欲望需要满足,当罪恶无处不在,当宿命早就写好,这无非是新一种轮回:松木在“放荡的母亲”肉体里诞生,她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幸子是“放荡的父亲”的种子,却没有真正给自己爱的“爸爸”,而新的生命在那一场和肉体有关的交易中发生,而那个“爸爸”也是母亲的“爸爸”。
三代女性,都在寻找那个“爸爸”,而这并非仅仅是个体的命运,从1918年冬松木降生,一直到1961年春幸子来到东京,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也是一个国家寻找父性、寻找出路的历史,日本战败、五一劳工运动、反对改变宪法的游行,国家似乎也在迷失中,那一个“爸爸”是发动战争的天皇?是战后驻军的美国?是寻找的民主,还是被修改的宪法?这是迷惘的时代,这是错乱的时代,这是缺失的时代。而在这迷惘、错乱和缺失的时代里,像松木、幸子却还是在挣扎中看见了微弱的希望,那时内心最后的坚守——无论松木经历了什么,她的世界里总是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那张山神的画,而另一样就是那个任劳任怨的父亲忠次。小时候忠次打造的敬神的木偶时,松木说,“我来把它放上去吧。”忠次却对她说,“不可以,因为山神是个女的。”山神是个女的,对于女人来说,在男人的欲望世界里,或者自己才是最后的信仰。而忠次本身也成为松木内心里那个永远的“爸爸”——当65岁的忠次走到死亡边缘的时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我要喝奶。”而在幸子和家人面前,赶回来的松木扯开了衣服,把自己的乳房送到忠次的嘴边,“我在东京很好,补救我会接你去,爸爸,你不要死。”就像小时候睡在一起的记忆,就像在田里吮吸她的乳汁,“爸爸”是永远的一个仪式,他是不死的,永远刻进了宿命的人生里。
当松木离开了东京,离开了唐泽,走在那条山路上的时候,就是最后一次回归,回到山神的传说中,回到“爸爸”的仪式里,回到命运开始的土地上,即使道路崎岖,即使穿着的木屐断了,即使只有一个人,她依然微笑着,在微风、阳光和山野的纯净中,像昆虫一般,向上再向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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