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4 《砂之女》:本能像沙一样吞没自己

不是被吞没,是吞没,在一种纯自然的主动状态中,人被陷在其中,他无法离开,无法逃亡,无法回去,而当人最后变成其中的一份子,他不再渴求逃亡,不再希望离去,“没有必要逃跑,屯水装置的事应该告诉别人,如不今天不行,那就明天,要告诉某个人……”必须告诉其他人,他成为另一个主动者,充满欲望的主动者,而这种自己吞没自己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本能的方式告别社会秩序,告别仁木顺平的名字,告别七年缺席的记录,甚至告别事件发生的1927年。

改编自存在主义小说作者安部公房的同名小说,在第一句“八月的一天,一个男人失踪了”之前是另一句:“没有惩罚,便没有逃亡的乐趣——”逃亡是从惩罚为起点的,对于男人来说,这个惩罚来自哪里?当他一个人拄着手杖,背着背包,戴着草帽,在沙漠里行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一个和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隔绝了的人。这一种孤寂的状态可以看作是对于惩罚的一种逃亡。虽然是为了观察沙漠中的昆虫,并根据它们的轨迹寻找它们,最终做成动物标本,但实际上他是为了离开那个文明社会,离开那种社会秩序。躺在沙漠中那只废弃的船只上,他反问自己:“我们用来确定彼此关系的证明:合同,执照,身份证,许可证,地契,证书,注册书,携带证,工会卡,证明书,账单,借条,临时许可,意象书,收入证明,监管证书,甚至血统证书…… 这就是全部了吗?它们有什么用?”这是文本之种种,是用来证明和社会有关的各种身份,只有这些文本存在,他就是一个社会人,但是社会人的苦恼就是被这些证件牵着走,从而在包围中无处可逃。

这是男人陷在社会规则里的第一种烦恼,第二种烦恼也在自言自语中出现,那就是:“我忘了证明一些事,男人和女人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涉及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证明其实就是一个道德论题,当男人用草帽盖着自己的脸,在冥想状态中他是无法证明一种感情的清白,或者在内心深处反倒变成了怀疑,甚至是背叛——是妻子背叛了他,还是他背叛了婚姻?如此,就构成了男子来到沙漠的一种逃避状态,不管是身份还是感情,都处在一种无法自明的尴尬中,所以不如以惩罚自己的方式寻找逃亡的乐趣,所以即使在沙漠里错失了乘坐最后一班公交车的机会,即使在陌生人带领下来到“穷村”,甚至在黑暗中沿着绳梯爬向一个位置的人家,男子亦是毫无顾忌,他对身后的可能危险一无所知,对降临的黑暗没有丝毫准备,因为离开变成了义无反顾的行为。

但是,正像寻找逃亡的乐趣一样,在这个沙漠里的世界里,他反而陷入到另一种囚禁状态中,反而被推向了另一种惩罚,当然,也在这被吞没和吞没自己的七年时间里体会了本能出发的“逃亡的乐趣”——这就是存在的一个悖论。本能从最初意义上来说,就是对于沙漠昆虫的某种占有欲望,安部公房在小说里写道:“即使是个孩子,在采集昆虫标本方面表现出异常的嗜好,也大多被人看做具有‘恋母情结’,他们明知昆虫尸体决不会逃走,却还是用小别针紧紧地固定住那些尸体,以此来发泄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望。”说是恋母情结,更多是一种本能意义的占有,当那些昆虫在沙漠上爬行的时候,它们其实都是自由的,这是昆虫的存在方式,但是自称是“行家”的男人却要把他们捉住,然后装进玻璃器皿中,还要拍照留影,最后制成标本——也许只有带着这些标本回去,他才会被人另眼相看,他才会在社会规则中找到自己的另一种身份,另一个未知。所以在和砂之女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像他介绍昆虫的相关知识,包括有角的昆虫,包括吃木头的虫子,包括绘制成图的班螯,“根据虫子的痕迹找到它们,这是我的专长。”男人已经在女人面前变成了昆虫学家,已经在封闭的世界里实现了自我命名。

而在最后,当他发现了用来引诱乌鸦的那只水缸变成了一个抽吸泵的时候,他也获得满满的成就感。本来只是一种工具,在缸里面放着食物,然后盖上报纸,当乌鸦来寻找食物,便会陷在里面,于是就捉到了它,然后利用乌鸦传递出自己被困住的信息,从而得到外面的人的救助。但是这个原本是为了逃亡的实验最后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当揭开报纸,发现里面储满了水,而在这个沙漠住处,每星期一次配给的水根本无法满足男人和女人饮用、洗澡等生活需求,就是这意外发现让他改变了水缸的功能,也许是虹吸现象,缸就变成了一种装置,这是一种成功,就像寻找昆虫的意义一样,完成了自我命名,所以男人最后甚至不想逃跑,而此时是男人逃跑的最佳机会——女人因为宫外孕被送往了医院,沙漠里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运送的绳梯还没有撤走,甚至他的手上有一张可以随时签字的空白机票,但是他还是放弃了,把这个抽吸泵的消息告诉别人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当一种占有的欲望超越了逃亡的欲望,他就体验到了自我命名的乐趣,就以悖论的方式吞没了自己。

: 敕使河原宏
编剧: 安部公房
主演: 冈田英次 / 岸田今日子 / 三井弘次
类型: 剧情 / 惊悚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1964-02-15(日本)
片长: 123 分钟 / 147 分钟(director's cut)
又名: 沙之女 / Suna no onna / Woman in the Dunes

所以,吞没的命运即是一种乐趣,也成为一种自我惩罚,而这种吞没实际上是另一种被吞没,他不想离开就是让自己在独立王国里被命名,甚至创造了一种秩序,而这种秩序又取消了自己作为社会人的资格,当最后报纸上刊登失踪申明的时候,他就彻底从社会秩序中被取消。这是最后的结果,而在男人进入沙漠里的房子开始,他却又进入了另一种惩罚的秩序中,又开始了另一种逃亡的乐趣,那就是离开这个随时充满危险、毫无意义的地方。

错过了公交车而住宿在这个“穷村”里,他以为第二天就可以离开,回到东京,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我的账本还没有合拢。”但是当他顺着绳梯走进黑暗世界的时候,他就陷入到了封闭世界里,而在这个封闭世界里,他用他的本能寻找逃亡的乐趣,逃避惩罚之罪。起先来到女人的家里,他始终和这个陌生世界保持着距离,吃饭喝水睡觉,都是一种客人的姿态,但是女人说起这里的一切,慢慢就在他的身边弥漫着奇怪的感觉,屋顶用大的篷子挡住沙,水壶上套着塑料袋子,而且女人必须晚上不停地铲沙,直到天亮。这其实已经将他慢慢拖向了无法逃离的世界中,当女人告诉他,这里的沙子是潮的,会结成块,会腐蚀东西;当女人对他说,要洗澡可能要等到三天之后,“但是我明天就要走了。”当女人说起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在一场沙暴中被埋,沙世界已经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已经成为一种惩罚的力量,已经打开了吞没的起点。

《砂之女》电影海报

第二天起床后,男人发现铲了一晚上沙子的女人正在睡觉,他抖掉了身上和衣服上的沙子后,准备正常离开,他甚至放了钱压在水壶底下,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但是当他走出门才发现四周都是沙,房子就在一个大大的坑里,没有了晚上趴下来的绳梯,当他用力向上爬时,沙子不断地滑落下来,无功而返的他用铁锹希望在沙子上挖出向上的台阶,但是依然没有任何效果。这时男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离开,在醒来的女人连声说“对不起”的时候,他有些愤怒地说:“我有工作,难道你想软禁我?非法拘禁是有害的。”在这个时候,男人卸掉了逃离社会秩序的那个面具,他又变成了社会人,无论是工作还是法律,他都以社会的规则来强调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打断真正离开那个城市,他无法真正享有逃离的乐趣,反而在这个沙漠世界里,他为了回归而开始了逃离。

女子告诉了他这里的规则,比如每天晚上必须铲沙,否则房子被被埋;最好不要穿内衣,否则会得沙症;这里要每星期发一次东西,包括食品、烟酒和水;来这里的客人会成为铲沙的帮手,否则难以离开……女人说起的规则和男人的社会秩序形成了一种对立,虽然女人问他,东京的女子是不是很漂亮?城市是不是发展得很好,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打算离开,也就是说,她坚守着这一个世界,当男子问她:“这样的生活意义何在?你挖沙究竟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挖沙?”女子笑笑,只是说自己有过孤独的感觉,但是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家,甚至死去丈夫和女人在这里——她从来不会逃离,当然也从来没有被吞没的感觉。

但是对于男人来说,慢慢变成了一种危险,变成了恐慌,因为无法离开就意味着无法回家,就意味着无法成为社会中的自己,所以他的逃离是为了回去,为了重新回到社会秩序中。他绑架了女人,希望用人质使自己能够逃走;他用钩子和绳索制成了逃离的工具;最后他希望他们仅仅能让他上去看几分钟海……每一次努力都是为了接近逃亡的目的,但是每一次的失败却让他慢慢退回去,一种本能的泯灭,是为了另一种本能的激活:在自己绑架女人、欺骗女人的过程中,他的本能是离开;当失败之后无意中和女人滚在一起,甚至最后在饥渴的欲望面前抚摸彼此的身体时,本能就是男女之欲;而最后当村子人提出要看海就必须在他们面前展示他和女人所干的事,他被逼无奈把女人从里面拖出来,在众人的手电筒中“展示”时,女人骂他是傻瓜,而男人却说:“做做样子,这是我的最后机会。”一种欲望在众人面前展现,其实变成了一种羞耻,但是男人在没有道德感的纯粹欲望中,只想着离开。

也就是说,当男人一步步展现自身的本能时,他已经褪去了作为社会人的种种面具,他用非法手段绑架了女人,他毫无羞耻心地准备在众人面前表演男女之事,原始的冲动,最后就变成了一种吞没的力量,这当然是对于社会规则和文化的一种讽刺,逃离的乐趣变成了欲望,男人其实已经无法返回。“或许他们以为你逃跑了,以为你厌烦了工作。”女人这样解读他的时候,他无可避免地从规则中退出,也无可避免地被欲望控制。所以当三个月后,他说出“我被抛弃”了的时候,这一种寓言式的生存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不会像狗一样死去”的宣言如此苍白。

这就是男人的悲哀,一切都被欲望所操控,一切都变成了吞没自己的本能,像沙子一样,在蔓延,在扩散,在纠缠,在吞噬,即使最后想要以告诉别人自己那个抽吸泵的时候,也其实变成了自我证明无意义的象征,就像那张空白机票,目的地可以自由填写,返回场所可以自由选择,离开本身就是空白,抵达还有什么意义?并不是自动进入到沙漠这个隔绝的世界,而是被自己的欲望牵引着,甚至最后被吞没,也无法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本来生活,也无法适应本来的规则——他是一个无名的人,像沙子一样,自由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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