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2 《踏血寻梅》:房间里看见死亡的风景
“踏血”是生命之死,“孤独的人”是存在之死,“寻梅”是肉体之死——在三段论的死亡里,为什么没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98分钟的版本的故事以三个章节叙述死亡,却将那个“房间”抽离出去了,最后只剩下“KDJFJDFJ”的QQ密码解读,这是一个网络沟通打开的房间,是三个孤独的人进入的房间,是一起闻到了死亡气息的房间,但是密码藏匿在暗处,即使最后打开,也只是留下那句“纪念远方的嘉梅”,远方更远,唯有川流的人群。
一种湮没,就是一种关闭,谁来纪念嘉梅,谁来看见死亡?2008年在香港发生的真实案件,或许在当时的报章、杂志上打开了一扇门,但那种只有名字和经过的直观报道根本无法看见真正的风景,就像百科词条上写着的那样:王嘉梅命案,发生于2008年4月27日的香港,死者王嘉梅相信被人杀害后被残忍肢解,并流传著部分人骨被混入街市的肉档出售的说法。事件在香港引起很大轰动。警方分析,凶手丁启泰在网上结识王嘉梅,约她到石硖尾街39号仁发大厦2C套房进行性交易,在做爱过程中杀死王,然后畏罪碎尸。这是一种叙述层面上的谋杀,除了关于碎尸流入市场的传言引起了恐慌之外,这一个死亡事件法放在香港这样一个城市,或许仅仅是个容易被忽视的个案,就像在电影里臧警官面对王嘉梅的母亲说的那样:“香港每一小时就有一个人失踪,很多父母好多年之后,都不知道孩子是生是死。”
王嘉梅的母亲不相信女儿已经被杀,不相信就是“希望女儿没死”,而在湖南的亲生爸爸更是对远在香港的碎尸案闻所未闻,即使收到了臧警官用王嘉梅的手机发送的“红魔输了”的短信,也以为女儿在香港很正常地生活,曾经回短信的“努力学习,身体健康”,以及现在收到的“我也想你了,这段时间不要打钱了,我有空会回家看你的”,都变成了活着的牵挂,一种已经发生的死亡变成了想象的活着,这是不是反而变成了生活的残忍?——臧警官在回复短信之后掉下的眼泪就是一种证明:此刻,他不是重案组的警官,而是一个同样孤独的人,一个和妻子离婚、和女儿别离的普通香港市民。
从案件本身的残忍回到生活本身的残酷,这是翁子光移情的一次努力,“孤独的人”被“踏血”、“寻梅”包围在其中,它更像一个真实的中心点,慢慢扩散成孤独,扩散成冷漠,扩散成死亡。谁是孤独的人?王嘉梅是孤独的,从湖南老家随嫁人的母亲和姐姐来到香港,对于这个16岁的女孩来说,就是被命运推向了一个陌生的境地,在人潮人海中她会何去何从?王嘉梅心里是有理想的,甚至是梦想,也那么有力地支撑过她柔弱的身体,她想成为模特,去模特公司面试,当她终于成为模特助理的时候,微弱的依存关系其实已经显露出残酷的一面,根本没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一切都蜕变为在街头做一个星探,甚至脱了鞋光着脚向来往的女孩介绍业务,这是最卑微的生命写照,那一顿免费的麦当劳看上去更像是唯利是图的老板的施舍,就在王嘉梅转身走出去的那一刻,心中的所谓理想就像那张从照相馆里要来的漂亮女孩照片一样,成为只是挂在墙上保持永远微笑的存在。
| 导演: 翁子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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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与被骗,其实和情感没有半点关系,对于王嘉梅来说,唯一有过一点点动心的是那个在地下通道里遇见的眼镜男,那时他认出了墙上贴着的公益广告里的女孩就是眼前的王嘉梅,而在那个房间、那张床上,他们更多也是在进入游戏机的世界,当后来王嘉梅接到他的电话,见面时才知道让自己出来只不过在女朋友面前做一个证明:“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在一起打游戏机。”她望着他们离开,就是望见自己内心的那一处风景消失。夜晚的风吹着,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凉意,对面的小女孩问她:“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可是王嘉梅不知道家在哪里,对于她来说,家或者只是那张脱光衣服的床,那个封闭的房间,那种游戏的世界,曾经在男孩面前说从此不再接客了,但是这个夜晚她又放弃了,于是她打过去电话,把所有的理想和梦想,所有的生活都变成了一句最直接的话:“多收500,我可以明天早上走。”
而丁子聪呢?一个拉货的司机,贩卖过私烟,也吸过毒,生活对于他来说就是在开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装上货物到卸下货物,而自己何尝不是那种货物?即使想要去上个厕所,也会被刚刚和女人完事的老板臭骂一顿,最后只好在海滩边解开裤子。而对于女人,除了无数次和那个叫“开哥”的人“打飞机”之外,丁子聪的确遇到过那个叫慕容的女孩,在拉完货之后他陪着她在海边游泳,上岸后两个人完成了一次车震,但是仅此而已,当慕容离他而去,对于丁子聪来说,生活变成了一种隐秘的痛,只有手工刀在手掌中心划出一条血痕,才能让他找到那种感觉,血流出来,暗红色,像一个符号,再也无法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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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寻梅》电影海报 |
王嘉梅和丁子聪之外,孤独的人还有臧警官,王嘉梅一案他以重案组警察的身份开展调查,而其实在整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警方这一破案力量是一种虚设,证人房东就说起那晚听到的声音,看到流出的血,所以丁子聪成为最后接触的人毫无悬念,而丁子聪也没有逃亡,甚至前来投案自首,将一切的疑问都消除了。所以臧警官并不是以一种维护正义的符号出现,他只是一个听说故事的人,无论从王嘉梅母亲、姐姐以及不说话的“叔叔”口中得知王嘉梅的生活,还是从染着红头发的“开哥”那里听说丁子聪的状态,最后还原的就是孤独的王嘉梅,孤独的丁子聪,甚至是孤独的自己:离婚,独居,远离女儿,和一只领养的猫说话,当他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你还和以前一样,对案件入了迷,却很少关心家庭。”这也许是离婚的原因,但是在给王嘉梅的父亲发完短信,留下眼泪靠在她身上的时候,才感觉到一种温暖,但是前妻却要离开,临行前他看到前妻散了的鞋带,便为她系好,而当听说下个星期女儿的生日邀请他参加的时候,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在生存和生活、欲望和感情、非我和自我中间,都是孤独的人,而孤独的人也在“踏血”和“寻梅”中间,但是仅仅是孤独,仅仅是寂寞,仅仅是失落,仅仅是没有真正的存在感,就会直面死亡?翁子光显然将生存的迷惘归结为一种时代疾病,甚至将它放大为一种整体性的精神迷失,从而以死亡的仪式化来对抗社会,对抗时代。“为什么一个女孩第一次和人约会就说要死?”这是臧警官感到最为迷惑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成为解读那个房间只能看见死亡风景的一个线索。在庭审的时候,丁子聪毫不避讳地讲述了他杀死王嘉梅的全过程,拿起刀在她喉咙里化了一刀,放光了所有的血,然后掏出内脏,被抽水马桶冲走,然后砍了头,拆了手脚,撕下了人皮,捣碎了骨头,最后乘坐巴士把人头扔到了大海里……
讲述整个过程时丁子聪是平静的,甚至是冷静的,他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以一个屠夫的身份在处理一个动物的尸体,他在自己封闭的房间里让王嘉梅以碎片化的方式永远消失,唯一打出过一个电话,是给开哥的:“这么瘦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脂肪?”丁子聪作为一个嫌疑人在法庭上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一切都是在法理空间里,而当臧警官去探视他的时候,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似乎开始了关于死亡的另一种解读,“没有吸毒,不为钱,没有恩怨,没有性虐待,为什么要杀她?”而丁子聪却说:“我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喜欢她,我讨厌的是人,不像她继续像人,所以杀了她。”实际上丁子聪所说的“杀人”更可以看成是王嘉梅的“自杀”,在臧警官通过那个“KDJFJDFJ”的密码登录王嘉梅的QQ时,发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在这个虚拟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王嘉梅和丁子聪聊到了死亡,聊到了投胎,“我不想做人,你怕死吗?”这是丁子聪的问题,“有时想死了也挺好的,很想坚强但会很累。”这是王嘉梅的回答,而在那天见面之后,王嘉梅为他读了圣经《提摩太前书 》的一句话:“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可弃的。”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这其中就包括了死亡,而在他们性事的时候,王嘉梅终于说:“我很想死。”丁子聪说:“我帮你。”他扼住了王嘉梅的喉咙,越掐越紧,在几乎窒息的时候,他放开了手,但是王嘉梅又抓住了他的手,让它们再次扼住自己的喉咙,而这一次,丁子聪在没有松手,在走近死亡的时候,王嘉梅内心又听到了郑秀文唱起的那首歌:“每日制造我热热闹闹的一生,但在美梦里,又渴望再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回头问问这天空,这人生可轻易吗……”
那时候她是一个纯真的少女,那时候她站在“讲正气树新风”的标语前,那时候她面带着微笑,在通往死亡之路上有歌声有笑容有理解自己的人,无论如何对于王嘉梅来说不算是痛苦的,所以在这个已经用圣经为自己进行了救赎的死亡仪式上,王嘉梅是以赴死的方式终结了生命,而丁子聪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帮助她实现了这个愿望,甚至最后分尸也只不过在处理毫无生命意义的物品——这并非是为杀人者脱罪,当死亡成为死者的需要,在法律、道德之外,其实凸显的是人性的迷失。但是,王嘉梅之死真的是这个时代所造成的结局?或者说,王嘉梅有必死的意义吗?
从大陆来到香港,从理想的破灭到生存的困难,对于王嘉梅来说,的确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但是不管是因为缺钱走上援交之路,还是孤独中失去活着的勇气,都不应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母亲和姐姐还在身边,即使他们是冷漠和隔阂的,也并非要用死来解脱,甚至这种死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成为了一种压在身上的罪,而王嘉梅还有一个牵挂着的亲生父亲,即使远隔千里,也是她依存的最大力量,而她所追求的死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冲动,16岁还是一个孩子,在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对于神秘的死亡或许还有一种向往,所以无论如何,在王嘉梅这个人身上,缺少必死的条件,也缺少死亡意识——即使在学校时看到邻座割腕自杀,她冷静地连老师也不报告,但这并不能说死亡已经成为她内心的一种欲望。
而丁子聪,从臧警官的解读中,由于他在八岁时全家早已了车祸,母亲在那次车祸中死去,从此他身上背负了一种阴影,似乎母亲的死和自己有关,而他房间里摆放着的母亲遗像隐约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八岁时的记忆和自己讨厌人有什么关系,即使慕容离开让她在情感上出于空白地带,用刀划破手掌是自残的刺激,但是活在底层的人必须放弃活着的可能?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实现讨厌人而自杀的快感?他最后拉回了自己的手,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他在死亡到来之前是矛盾的,而这种矛盾和之后撕下脸皮的残忍,主动自首的冷静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王嘉梅的孤独,丁子聪的寂寞,也只是个体意义上的存在,他们的死与被死也很难具有时代和社会的样本意义,而用这个极端案例来放大整个社会存在的困境,似乎就变成了一种夸大,就像被抽离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即使那个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看见的也是血腥的风景,但是一个房间只是一个房间,走出去,或者还有另外的人,另外的风景,另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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