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2 《小径分叉的花园》:只要一本书就够了
门槛的例子十分典型:乞丐经常去的时候,门槛一直存在,乞丐死后,门槛就不见了。有时候,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特隆、乌克巴尔、奧比斯·特蒂乌斯》
门槛的例子其实在最后才显示出来,第87页,最初出现了门槛,而后在92页、93页相继出现,在我阅读的体验中,对于门槛的态度是忽略,是跨越,并非如乞丐一样在“经常去”的状态中保留着门槛的意义,也不是在死去之后消除了它的形式。只是偶然地把《小径分叉的花园》当成了阅读的第一篇,于是在门槛的存在和不见,在阅读的向后和向前过程中,寻找那个布满了分岔迷宫的那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其实是那个“㝡”字,第87页如下叙述:“我对迷宫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㝡的曾孙,彭㝡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在用扫描笔摘录的过程中,“彭㝡”变成了“彭寂”,偏旁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下半部分——当笔端的那束光线缓缓照见一个字,缓缓生成一个字,为何在中间被取代了?或者不是取代,而是一种改变,扫描笔的程序里大约有一个数据库,在形体被输入过程中,它会自动识别,那么很明显,这个“㝡”字没有进入到数据库里。这是一道门槛,于是用输入法,而且是手写,当写完偏旁,写完下半部分,跳出来的是读音zuì,但是输入的字却变成了一个“?”——疑问,未知,假象,以及不存在?
大写的“?”质问一个小写的“?”,代表着两种疑惑,而所有的现象都明确地被告知:它无法被书写。把《小径分岔的花园》第87页的那段文字输入搜索框,跳出来无数篇存放在网络上的同题小说,而问题是,那个“彭㝡”并没有以统一的形式出现,有的被写成“彭辰”,有的变成了“彭蕞”,有的是和我扫描摘录一样的“彭寂”,甚至还有用如问号一样的符号代替的“彭囗”。彭辰彭蕞彭寂彭囗,似乎以一种增殖的方式代替了那个被印刷出来的“彭㝡”——门槛变成了无数的门槛。
一开始是被挡在门外的一根门槛,后来是辨别不清的无数根门槛,情况的复杂性显露无疑,但是从这个字的读音,我完全可以用“彭冣”这两个字代替,而其实,“冣”也无限趋同于“㝡”,所以在无数门槛面前,我找到了最接近本质的那根,于是从“冣”字入手,开始查阅相关的意义,清代陈昌治刻本《说文解字》:“积也。从冂从取,取亦声。才句切。”《徐曰》:“古以聚物之聚为冣,上必有覆冒之也。今借作最,误。”积聚的意思,如果还要更深一步了解的话,还有民俗参考、字形结构、音韵参考等。
大约是了解了这个字的基本意义,从彭㝡到彭辰彭蕞彭寂彭囗,再到彭冣,是不是在门槛的符号中进入到了一个迷宫?彭㝡曾经想要建造的就是一座迷宫,就如艾伯特所说:“彭㝡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彭辰是一个起点,彭蕞是一个起点,彭寂是一个起点,彭囗是一个起点,而最后区别最小的彭冣是不是也是另一个起点?果然从起点再出发,“?”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博尔赫斯会安排这样一个名字?是不是这个名字就是迷宫的最大入口?而作为翻译作品,当译者将博尔赫斯的原著翻译成中文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历了无数根门槛?“多语言翻译”是网上提供的一个功能,“积也”的“冣”的多语言翻译提供了英语、日语、韩语、俄语和德语的翻译,却没有博尔赫斯写作的西班牙语,先试试,点击进去却不是所谓的翻译,而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页面,关于五行,关于八字,关于留学,关于考试……不一而足,而且是“在线翻译”的首页。
| 编号:C63·2160313·1271 |
不同的变体书写,多语言的翻译入口,首页眼花缭乱的按钮,迷宫似乎脱离了一本小说,而侵入到了现实里,那么当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放弃那些变体文字、翻译入口和在线注释,重新回到第87页,阅读的疑问变得更复杂:为什么作为“彭㝡的曾孙”的我,名字却是余准,而且在中国的青岛大学是一个英语教师?彭㝡和曾孙之间是一种家族的承续体系,但是从“彭”到“余”,却并没有实现传宗接代的意义,反而变成了一种对宗法的亵渎?
这或者才是进入迷宫的入口,“我得逃跑”,这是我最迫切的想法,当骗过了理查德·马登而成为罪犯的时候,我的命运似乎只能当绞刑架,只能迎接生命的死亡,“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头头瞧不起我这个种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汇集的无数先辈。我要向他证明一个黄种人能够拯救他的军队。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随时都可能敲我的门,叫我的名字。”逃是为了证明,逃是为了离开,而逃不出去的唯一可能是:“他随时都可能敲我的门,叫我的名字。”
所以当逃亡变成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那么取消被叫到的名字则是最保险的办法,看起来“彭㝡的曾孙”成为“余准”,就是一种策略。所以迷宫在某种意义上是取消了承续的连接性,就如斯蒂芬·艾伯特博士所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这一隐秘的原因不允许手稿中出现时间这个词。”曾祖父和曾孙,就是时间迷宫的序列,“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也就是说,迷宫的意义在于“生生不息”,从入口进去,从起点开始,却再也无法从里面安然走出来,被包罗过去和将来的时间所吞没。所以小径分岔的花园在某种意义上却是取消时间性,取消重复意义,取消生生不息的连续性,取消从“彭冣的”到“余准”的家族传承。
时间不出现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当取消了连续性,也就取消了时间的必然性,所以过去是一个可能,未来也是一个可能,朋友是一个可能,敌人也是一个可能:“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存在和不存在,曾孙和非曾孙,迷宫和非迷宫,在分岔的时间里,还有什么能够生生不息?“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所以,我拿出了手枪,扣下了扳机,打死了艾伯特——一个提供了曾祖父迷宫线索的朋友,是在了我的手中,而我被马登抓捕之后也被送上了绞刑架,他是我的敌人,而在这种消灭了时间必然性的死亡面前,或者他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迷宫取消了必然性,在可能性、偶然性中诞生了不同的死亡,也就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岔出来的又一个迷宫:“报上还有一条消息说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给英国出了一个谜。”谜之为谜,是象征的迷宫,是小说的迷宫,是文本的迷宫,也只有在这样一种取消了时间的必然性中走向无限的可能,“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
循环不已的是不是“环形废墟”?周而复始的是不是“巴比伦彩票”?生生不息的是不是“通天塔图书馆”?《环形废墟》里那个梦见的人又梦见了我,梦在延续,梦在重复,“夜复一夜,他梦见少年在睡觉。”《巴比伦彩票》里,“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强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乱,那么让偶然性参与抽签的全过程,而不限于某一阶段,岂非更好?”而在《通天塔图书馆》里,“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但是这样的偶然性、无限性,以及幻想性,其意义真的在于没完没了的时间中进入迷宫?实际上,偶然和无限并非是时间的本质意义,当一种时间没有了开始和结束,也就取消了其时间的真实意义,而那座迷宫只不过是无用的时间里让人死去的坟墓。
所以梦需要破解,彩票需要改革,图书馆需要变异,那个梦中的少年其实不在睡觉,他站了起来,而且醒了,“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儿子醒了,创造的儿子在等待事件的发生,即使当一场火焰烧毁了庙宇,当梦中的剧场变成废墟,他却没有被火焰吞没。而巴比伦彩票被改写的那个号码,使得赌博变成了罚款,使得偶然变成了必然,“巴比伦无非是一场无限的赌博”变成了一个传说。在通天塔图书馆里,六角形的回廊不能确定书目,二十个书架不能确定书目,二十五个书写符号也不能确定书目,而其实这种重复只是因为没有理解图书馆的正确意义,“某些语言里,‘图书馆’这个符号承认了‘普遍存在的、永久的六角形回廊系列’的正确定义,但是‘图书馆’也是‘面包’或‘金字塔’,或看仕何其他事物,解释词也有别的意义。”它的意义其实是无限伸展的,所以在意义面前,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解释的读者,就如在彭辰彭蕞彭寂彭囗中找到“彭冣”,而读者才是图书馆的主人,“当人们听说图书馆已经收集齐全所有的书籍时,首先得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幸福感。人们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完整无缺的秘密宝库的主人。”这样的主人,在博尔赫斯那里被叫做“书人”:能够发现“某个六角形里的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籍的总和”。
无限而变成总和,偶然而成为必然,循环而最终被终止,博尔赫斯原注中引用莱蒂齐亚·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的话说,“庞大的图书馆是无用的;严格说来,只要一本书就够了,那本书用普通开本,九磅或十磅铅字印刷,纸张极薄,页数无限多。”一本书就是无限的书,并不是又重新开启循环的迷宫入口,而是让“可见的每一页和别的页面相映,中央的一页没有反面”,而是让图书馆成为“青灯孤照,无限无动,藏有珍本,默默无闻,无用而不败坏”的地方。
所以,博尔赫斯在书写这样一本“每一页和别的页面相映”的图书时,选择让自己成为图书的主人,读者,或者书人,“编写篇幅浩繁的书籍是吃力不讨好的谵妄,是把几分钟就能讲清楚的事情硬抻到五百页。比较好的做法是伪托一些早已有之的书,搞一个缩写和评论。”在《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里,不管是《迷宫中的上帝》还是《连体孪生兄弟的奥秘》,不管是《四月三月》,还是《秘密的镜子》,它们都是伪书之一种,而这种被引用的伪书其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为消灭迷宫、无限、镜子做好铺垫,“无限的故事,无限的枝蔓”最终是失去了“作为人群的读者”,而博尔赫斯却成为了真正的读者,最终成为了作者:“我从题为《昨日玫瑰》的第三篇汲取灵感,写了《环形废墟》,也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集子里的一篇故事。”当然,《吉河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不仅文本是伪书,连作者也是虚构的,“……历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时间的对手,事件的储存,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作者为梅纳尔的这句话引用的完全是塞万提斯的话,一字不差,却成为新的迷宫,所以《吉诃德》从来没有走出过“唐吉诃德”的影子,甚至它以一种缺省的方式制造着永远存在在草稿里的无限:“草稿的数量越来越多;他顽强地修订,撕毁了成千上万张手稿。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手稿,不让它们保存下来。”
越来越多的草稿,成千上万张的手稿,这是循环的书页,却无法为一种确定性的文本找到位置,《特隆、乌克巴尔、奧比斯·特蒂乌斯》里的那个“乌克巴尔”也找不到位置,《英美百科全书》的四十六卷只有“乌普萨拉”条目,四十七卷只有“乌拉尔-阿尔泰语言”的条目,乌可巴尔、乌科巴尔、奥克巴尔、敖克巴尔……所有和乌克巴尔有关的谐音,到最后还是遍寻无着。没有乌克巴尔,是不是就没有了那部百科全书,是不是就没有了那面镜子,是不是就没有那句“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是不是就没有了特隆第一百科全书?镜子使人的书目倍增,男女交媾使人生生不息,这是无限的入口,这是偶然的延续。
“但那卷有九百二十一页,而不是标明的九百十七页。多出的四页恰好是有关乌克巴尔的条目;正如读者已经注意到的,不在字母标明范围之内。”《英美百科全书》有过这样一句话:“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这可以看成是和乌克巴尔相同论题的一句话,可是为什么乌克巴尔只在那多出的四页里?四页,是不是一种确定?但是当我从第87页的门槛开始,却发现了博尔赫斯隐藏着的一个迷宫:一本书,如何以单数的页码作为终结?一张纸,正反相应,它一定是偶数的,第九百二十一页之后一定是九百二十二页,第九百十七页之后一定是九百十八页。单数是一个迷宫,而且在寻找乌克巴尔的过程中,似乎所有的线索都通向了让人迷惑的单数。
阿什收到的那本大八开的书一共有一千零一夜,《特隆第一百科全书》一共有十一卷,赫伯特·阿什因动脉瘤破裂去世的时间是一九三九年九月,而当初大家以为特隆就是“一团混乱,一种不负责任的狂想”,后来知道是“一个宇宙,有一套隐秘的规律在支配它的运转”……如此等等,这或者是关于数字的一个线索,却可能是真正破解乌克巴尔隐秘的理由,“谁发明了特隆?肯定不止一个人,大家一致排除了只有一个发明者的假设——像莱布尼茨那样孜孜不倦、默默无闻地在暗中摸索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当特隆成为一个集体名词的时候,它的背后一定是一个发明它的动词,动词的最初一定是单音节开始的,所以从不断出现的单数世界寻找到的入口是:“中央的一页没有反面。”没有反面中断了倍增的可能,取消了无限繁衍的偶然,所以没有名词的动词才是一种“原始语言”:“里面没有名词,但有无人称动词,由单音节的、具备副词功能的后缀或前缀修饰。”
无论是“因此每一个人都是两个”的学派,还是以辩证的游戏让数量倍增的哲学,无论是异教创始人关于九枚铜币的“骗人理论”,还是北半球语言用形容词堆砌起来的名词,其实都在繁复中让世界变成了无限、偶然的迷宫,循环不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有的线索都变成了迷宫,而那本书,唯一的那本书,单一的那本书又在哪里?名词无非堆砌,无非比喻,而动词才是关键,才是在“找到”和“遗失”中让事物具有同一性:“比如说,《道德经》和《一千零一夜》——把它们归诸同一个作家,然后如实地确定那位有趣的‘文人’的心态……”所以单一的主体才是全能的,所以只要一本书就够了,所以门槛不需要复制,所以彭㝡的迷宫不需要更多的翻译和查找,也所以,那个九枚铜币的故事完全可以用博尔赫斯的语气来叙述:
甲是乙,又是丙。丙之所以发现三枚是因为他记得甲遗失了钱币;甲之所以在走廊上发现两枚钱币是因为他记得其余的钱币已经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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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游荡的刺槐树
顾后: 《洛奇》:割开眼皮让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