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2《春天的故事》:钥匙并不打开神秘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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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坐你身边吗?
——可以。
——可以摸你手吗?
——可以。
——可以吻你吗?
——可以。
——留下来吧,让娜。
——不可以。

让娜是可怕的,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夜晚,伊戈在她的应允下,坐到了她身边,摸了她的手,又吻了她,当一个男人朝着爱的目标前进,没有遇到一丝阻力的情况下即将抵达终点,但是却被一句“不行”阻在了门外,那一句“不行”如此斩钉截铁,如此决绝,把伊戈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都拉回到了对立而坐的起点,而在说完“不行”之后,让娜几乎是以逃离的方式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种保护的姿势让他们又成为再无瓜葛的两个人。

为什么起先没有阻力的“行”变成了断然拒绝的“不行”?这似乎是一个哲学问题,让娜是一名中学教师,她教的就是哲学,“我已经给了你三样东西,在你试图做出决定时候应该想好做什么。”这是让娜坐在对面给伊戈的答案,从坐在身边到摸手再到接吻,按照合理的进展顺序,她也会答应伊戈留在这里过夜,但是让娜认为她已经答应了三个要求,如果再进一步则意味着没完没了?三是三个愿望,是三段论,是三角形,是三位一体,数字“3”更像是一种完满的结构,所以当“3”出现,在让娜的哲学体系里就变成了一种封闭结构。

伊戈说自己是顺着本能而前进的,而且每次都有效,但是在让娜的哲学体系中戛然而止,对于这种遭遇,他甚至在莫名中有了再次进攻的欲望:“我没有爱上你,但我会。”而其实这句话无形之中为让娜的拒绝提供了另一种理性的证据。让娜说到“3”带来的封闭结构,是因为必须到此为止,她甚至对伊戈说:“当我回答你说不行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按照逻辑在运行。”什么也没有想,就进入到封闭结构中,就走向了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让娜在一刹那的确是从理性的逻辑出发,习惯性地回答了“不行”,但是她所谓的“封闭世界”绝不是一个神秘之境,而是在理性控制下的道德抉择。伊戈相信自己会爱上她,说明在她提出“留下来”的时候,还没有真正爱上她,这是一个前提;伊戈已经有了一个年轻的情人伊芙,她和自己的女儿娜塔莎几乎同龄,而让娜也有了男友马提欧,“有一个人决定了我的选择。”她这样说,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夜晚这两个人背后的道德体系,所以她必然会站在爱欲的对立面。

不管何种理由,让娜就是站在绝对理性的一面,而当伊戈接到伊芙的电话,告诉她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们都不在。”这时让娜站起身,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尽管拒绝了伊戈“留下来”的想法,但是让娜那时候还没有决定要突然离开,而当听到伊戈撒谎说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她做出了选择,是因为撒谎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让她再一次回归道德?“我不想让你撒谎,你说我不在,所以我就不在。”一种坚决,无人可以阻挡,但是这种理性、这种道德,是不是让娜真实的想法?她在多大程度上还是一个感性的人?当她因为伊戈说谎而成全他离开的时候,她或许犯了一个错:不管是不是离开,伊戈都已经撒谎了,而且在那句“我会”爱上你的决心中,让娜的离开反而无助于他回归道德,甚至更大程度上反而让伊戈产生了更大的吸引力。

而其实,让娜的理性主义让她在这个过程中犯下的致命错误在于:一切的理性最后都变成了怀疑主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充满感性的娜塔莎会和她成为萍水相逢的朋友。在让娜的朋友柯丽娜家里的聚会上,她们认识了,而两个人都在陌生的环境中变得无所事事。让娜喝着酒,看着眼前不认识的人,她其实陷入在一种没有归宿的生活中。她有两套房子的钥匙,但是却找不到家的感觉,一套公寓是和男朋友马提欧同住的房子,但是当她下课回到公寓看见的是一种无序:房间里、床上、桌子上都是凌乱的衣服和物品,她一开始准备收拾,但是后来放弃了;另一套公寓是自己的房间,但是被表妹盖勒借去了,盖勒又和男友住在一起,她打开了那扇门,盖勒告知因为培训没有选上还要再借用几天,于是手中握着的两套房子钥匙,都没有让她可以拥有一个家。而在柯丽娜的聚会上,她一样有这种被关在门外的感觉,当她和娜塔莎聊天的时候,说自己希望有一个“西杰斯之戒”,就可以将自己隐身起来。

导演: 埃里克·侯麦
编剧: 埃里克·侯麦
主演: Anne Teyssèdre / 休格·奎斯特 / Florence Darel / Eloïse Bennett / Sophie Robin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上映日期: 1990-04-04
片长: 108 分钟
又名: 人间四季:春 / A Tale of Springtime

这正是让娜的一种生存状态,而娜塔莎似乎也没有一种归宿感,她说自己的父母已经离婚,母亲和建筑师男友离开了,父亲又找了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情人,父亲总是和情人伊芙在一起,那个家也只是自己一个人住,而这几天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友威廉又不在身边,所以她邀请让娜去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两个似乎被边缘化的人相互认识住在了一起甚至成为了朋友,但是他们的性格有着太多的差异,让娜总是安静的,平和的,她几乎都在听娜塔莎抱怨,她抱怨自己的母亲,抱怨伊芙,甚至抱怨父亲,他说父亲一直想成为艺术家,但是在政府部分工作,几乎没有了理想,而找了和自己年轻差不多的情人,也几乎被控制的。

娜塔莎的抱怨证明她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孩子感性的世界里总是充满了猜忌和不满,尤其是对伊芙,她甚至认为伊芙是个窃贼,一方面是指她总是拿父亲伊戈写好的稿子去发表,另外一个方面则是那条项链,她说在自己那次生日的时候,父亲送她的礼物,但是有一次伊芙因为要去参加聚会便向父亲借去了自己的项链,聚会结束父亲说项链放在了自己口袋里,本来想立刻拿出来,但是因为接到一个电话而忘记了,但是之后口袋里找不到项链了。她借用让娜“西杰斯之戒”的典故,希望找出这个谜团,而与其说是迷图,不如说她已经有了答案,她就是怀疑伊芙偷走了项链,甚至还模拟犯罪现场,说服自己的这个结论。

项链不见了,像西杰斯之戒一样,变成了一种隐形的存在,而这个隐形的背后是怀疑论,也是阴谋论。这也造成了娜塔莎和伊芙之间关系的紧张,而对于这种紧张的关系,如果从心理学甚至精神分析角度来看,大约是因为她夺走了父爱,甚至替代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但是伊戈在那次和让娜在一起的时候,认为这并非是一般意义上女儿和父亲情人之间的厌恶感,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找不到真正可以解惑的钥匙,就像那条项链找不到,很可能有着另外的可能,而当娜塔莎一意孤行认为是伊芙偷走了它,无疑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

因为先入为主,所以在感性的娜塔莎那里,就变得越来越不信任,她和伊芙之间的争吵在枫丹白露的家里达到了某种高潮,伊芙抽着烟削着土豆,娜塔莎让她不要抽烟,伊芙说自己不会把烟灰掉在土豆里的,但是话刚说完烟灰就掉下去了,娜塔莎很生气,伊芙站起来找到了一个烟灰缸,而那个烟灰缸其实是一件古董,娜塔莎抢了过来,说了几句骂人的话,于是战争爆发,伊芙也终于拿着东西离开了聚会。伊芙漂亮,看上去就像是伊戈被诱惑的原因,而那次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当听说让娜是哲学老师的时候,她也讲起了康德、胡塞尔、先验等哲学名词,还故意问拿了A等的娜塔莎关于先验的概念,娜塔莎没有回答好,被伊芙嘲笑了,所以伊芙也有爱炫耀的坏毛病,但是娜塔莎对她充满了敌意,甚至还怀疑她偷了项链,就变成了一种由猜忌萌发的怀疑论。

《春天的故事》电影海报

伊芙的表现,伊芙和娜塔莎之间的矛盾,让娜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似乎一直安静地坐着,像一个哲学家,从来不以感性的方式处理问题,也正是这种平和的心态,使得娜塔莎在认识之后明显有了好感,甚至慢慢萌发了让她变成和父亲在一起替代伊芙的那个人。第一次在家里说起伊芙偷项链这件事,娜塔莎就说不希望伊芙来这里,“但是你却不一样。”后来在和父亲、伊芙吃过饭之后,娜塔莎认为同样是懂得哲学,但是让娜的哲学是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比如她教那些孩子就是希望他们用思想思考问题,而不是如伊芙那样只是炫耀学问,娜塔莎对让娜说:“我父亲需要你这样的人。”

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娜塔莎和让娜成为朋友,也有着更私人的目的,她希望撮合父亲和让娜,在家里那次聚餐前,父亲伊戈说要去买点东西,娜塔莎急忙说自己去,然后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在枫丹白露,当威廉来了,娜塔莎便和男朋友去森林散步,也留下了父亲和让娜,而且后来还打电话说他们不回来了——她处处设置了机会,让他们在一起。而在让娜和伊戈不多的几次接触中,她也对他有着良好的印象,说他优雅、礼貌、平和,甚至在他面前自己总是紧张。但是让娜却又让自己活在理性之下,她一直强调“有一个人决定了我的选择”,也许不是男友马提欧,也许不是伊芙,但一定是道德,所以她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边者,她进入这个房间,听说他们的故事,参与他们的聚会,却一直没有让自己脱离理性的控制,即使她可能就要爆发出情绪,但是也压制住,那次娜塔莎和伊芙吵架,她一直坐在那里,事后她告诉一个她那时快要爆发自己的暴虐心情了,因为他们去枫丹白露完全是意外,他们应该是离开的人,而娜塔莎却赶走了伊芙。

感性的娜塔莎,理性的让娜,他们成为朋友,是没有家的归宿感造成某种同病相怜感觉,就像娜塔莎家里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那根柱子,娜塔莎说是父亲和母亲离婚的导火索,因为是建筑师设计了这根柱子,之后母亲和他一起离开了,这根柱子却没有拆掉,娜塔莎说偶尔靠着它也可以让它发挥作用,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像这根柱子,是偶尔的依靠,但是这根柱子却造成了“区隔空间”,区隔了感性和理性的空间。但是这种区隔却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达成一致,那就是怀疑论,感性的人容易猜忌,所以娜塔莎会将项链失踪归结为伊芙,而理性主义者更容易变成怀疑主义者,让娜就是这一种理性之下的怀疑论,而让自己只在“3”个行所构筑的封闭世界里,而她所有的怀疑只有一个:娜塔莎故意制造了机会让她和伊戈在一起,而伊戈也心领神会一步步靠近自己,几乎是还没有完全爱上,也希望留下希望有一天爱上她。

也许让娜也有一种被爱上的感觉,甚至自己听从内心呼唤的话也会进入爱恋的角色,她在拒绝伊戈的时候说男友马提欧和他有几分相似,一个是失序状态,一个是井井有条,“你的整洁和他的凌乱一样,都在营造一种诗意。”而诗意或者正为了弥补理性主义的缺陷,但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男友,因为自己活在理性和道德之下,所以顺着逻辑而行,三之后就再没有“行”,于是,撒谎就是不忠,于是,自己永远是局外人。

但是,那串失踪的项链却出现了,当让娜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娜塔莎的公寓,一只鞋盒掉了下来,里面正是那条找了许久的项链,他们欣喜,而在欣喜之余追问的是:“谁藏起了这条项链?”当问出“谁”的时候其实又陷入了怀疑论,所以娜塔莎说:“也许谁都没干,它自己上去的,就像一个钥匙打开了神秘之旅。”项链不是伊芙偷去了,所以那个怀疑论破产了,而怀疑论破产说明一切都只是想象中的阴谋论,无论理性还是感性,都是一种错误,而在那一刻,从来不表露情绪的让娜终于开始哭了:“我很抱歉,我的想象力欺骗了我,我是不速之客。”让娜说抱歉的时候是流着泪的,那时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一个可能制造误解的女人,而那个理性的人像西杰斯之戒一样,隐身不见了。

这或许也是一次发现自我的神秘之旅,当回到自己公寓的让娜终于将桌上的那盆枯萎的花换掉,似乎一种生活结束了,一种理性的秩序终结了,会有另外的鲜花盛开在小小的房间里,就像表妹盖勒和她男朋友租用房间里说的那样:“今天似乎这里春天的味道很浓郁了。”春天属于鲜花,属于女人,属于一把钥匙,终究会在不明亮、不清澈的含混中看见自己,理性和感性结合的自己,爱与被爱结合的自己,可以说“行”也可以说“不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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