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3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叙述者不在场
1920年的电影就是一个文本,它被打上了某种时间标签,当它在2018年被打开的时候,近100年的时间距离如何走向现场?其实,时间的证明本身就是在取消在场:我在电影相关网站上寻找,一无所获;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翻过一页又一页,终于在一个不明显标记中找到了这个61分钟的电影——仿佛看到了出土文物,在沧桑而湮没的时间里,让它重新醒过来。
只是,在它被点击而播放的时候,这个发生在德国小镇上的故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进入了事实叙述的层面。一部电影是一个文本,但不仅仅是唯一的文本,它是1920年由罗伯特·维内导演的一部电影,而在它的内部,还有一本1726年汇编的《乌帕萨拉大学文集》,里面用哥特体写着“梦游症”的字样,它记录的是1703年发生在意大利北部一座小城里的故事。文本里的文本,这便是一种元小说的嵌套结构——在最里层的文本里有一个名叫卡里加里博士的神秘主义者,他带着一个名叫切萨里的梦游者,在广场和集市里演出,然后完成了相同方式的谋杀,“在长达数月之久的时间里,使一个又一个城市陷入恐怖之中”,于是利用完全受他意志支配的梦游人在历史中完成了冒险计划。而在故事的外层,是那个精神病院的院长,他在几乎密闭的房间里阅读到了这个故事,于是他在长久等待中找到了一个像是病人的梦游者,然后将他命名为“切萨里”,而自己便成为了“卡里加里博士”,和书中记载的一样,他在霍斯顿年展中带着自己的梦游人,开始了冒险计划:他杀死了小镇上的镇长,杀死了阿兰,还抢走了那个叫珍妮的姑娘。
精神病院的院长是1726年图书的阅读者,也是当时谋杀事件的实施者,在两个文本里,他一方面是读者,另一方面是作者,去除两种文本在时间上的距离,关于意志控制力,关于梦游,关于连环杀人,似乎并无二致。但是在这个元小说的嵌套结构之外,还有第三层结构,那就是这个诡异的梦游人谋杀案又成为1920年电影的主题,这个文本的作者是导演罗伯特·维内,而读者是从920年开始之后一个又一个的观赏者——包括2018年的某个午后通过互联网搜索引擎在不明显标志中打开并阅读的我。
这是最接近现在的叙事文本,属于这个文本的标签有“德国表现主义的里程碑之作”,有“世界电影12佳作”之一,有“是电影创作的第一个悲剧典型”,有“西方恐怖片的鼻祖”……在这个文本里,三个狂飙突进派画家制作的布景和道具、怪诞的服装和化妆,胶片光影效果所渲染的环境都是值得称道的特色,尤其是在摄影棚里拍摄时,远景中突兀嶙峋的哥特式剪影、中近景中康定斯基风格的线条产生的透视,以及前景中高迪或者门德尔松风格的建筑造型营造了一种表现主义的怪诞特色,再加上卡里加里博士身上中世纪的黑袍,怪异的面部表情、奇特的眼镜、富有表现力的发型,足以使这部电影成为世界电影时上谈论最多的电影之一。
| 导演: 罗伯特·维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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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从叙述开始的,两个男人坐在一条小路的凳子上,其中一个说:“到处都是鬼魂,他们无处不在。”而另一个则回应说:“在我出生的地方,举办了霍斯顿年展,就是他……”那时在路上走过来一个白衣女子,男子对说到鬼魂的另一个人说:“这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故事比你经历过的奇怪多了。”于是故事便在这个名叫弗利西斯的叙述者口中展开了——也就是说,在罗伯特·维内的电影文本里,这个叙述的故事又变成了另一个文本,在电影和叙述的故事之间构建了另一种嵌套,如此,从1926年的图书,到精神病院院长的计划,从罗伯特·维内的电影到弗里德里的叙述,四种文本组成了一个复杂的结构,而正是这种复杂性、多元性和歧义性,使得叙述者成为一个不在场的存在——当弗利西斯说出那个奇怪的经历时,就自动打开了让所有观者进入其中的世界,观者随着叙述者的叙述,反而变成了一个个的在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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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电影海报 |
这便是一个悖论的产生。那么这个悖论是如何消解自己的呢?弗利西斯的叙述中有了霍斯顿年展,有了怪异的博士,有了在展览中出现的梦游者,当然后来也出现了杀人者——镇长之死似乎一直没有解开谜底,它只不过为这个诡异故事增加了氛围,楼上妇人大喊“谋杀了,救命”,也因为最终犯罪嫌疑人被抓获,而只是增加了气氛,真正怪异的是和梦游者有关的两起事件,其中一个是弗利西斯的朋友阿兰被杀死,另一个则是弗利西斯的未婚妻珍妮遭受劫持,而这两个人的经历都和卡里加里博士这个神秘主义者有关,和梦游者预言有关。卡里加里博士几乎是以“非法”的身份进入年展的,起初主办者似乎不同意他要设立自己的展位,但是后来还是同意了,在这个过程中镇长神秘死亡,镇长之死和卡里加里博士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后来当展览开幕,弗利西斯和阿兰进入其中,当卡里加里博士将放在箱子里沉睡23年的人唤醒,他对参观者说:他能知道一切事情。于是阿兰好奇地问他:“我能活多久?”得到的回答是:“直到明天破晓之时。”当时阿兰听到这句预言,似乎有一些恐慌,但是既然只是展览,自己又活得好好的,当然没有特别在意,甚至还在展览外遇到了珍妮,当时和弗利西斯两个人还在说起这个漂亮的女子,两个人都喜欢他,阿兰说:“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好朋友。”
就在这天晚上,正在熟睡的阿兰看到了黑影,一把长长的刀刺向了自己,阿兰就这样没有活到破晓之时,当消息传到弗利西斯耳中的时候,他才想起展览上梦游者的预言,于是开始追踪卡里加里博士,希望帮朋友抓到真正的凶手。他在向警察报警之后悄悄来到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监视着里面的博士和存放梦游者的箱子。但是那天在展览中因为寻找父亲而进入其中的珍妮看到了梦游者,当她在晚上入睡时,梦游者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因为看到了漂亮的珍妮而没有直接刺杀,反而开始抚摸她的脸蛋,最终珍妮醒来大声喊叫,惊醒了家里人,梦游者只好将她劫走,但是半路上还是放弃了。珍妮被救起,当赶来的弗利西斯听说是梦游者所为时,他予以了否定,因为他一直在监视着卡里加里博士和梦游者,梦游者根本没有机会去杀人。这一切便开始变得诡异,弗利西斯还去警察局,发现那个被抓的嫌疑犯也没有逃走,那么问题是,谁劫走了珍妮?
后来出现的转机是因为警察在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里发现那个在箱子里的梦游者根本就是一个假人,于是卡里加里在事情败露之后逃走,弗利西斯追踪他,最后他看见卡里加里博士进入了一家精神病院,他犹豫之后还是进去了,他询问那里的医生有没有一个叫卡里加里的病人,他们说没有,于是弗利西斯想和院长见面,告诉他发生的事,但是在进入院长办公室之后,发现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卡里加里博士。于是弗利西斯跑出来告诉了这里的医生:“他就是卡里加里博士。”于是调查开始了,医生们趁院长熟睡的时候进入了他的办公室,在他的书柜里找到了那本1726年出版的《乌帕萨拉大学文集》汇编,看到了记载在那里的卡里加里博士和梦游人的神秘故事,还有院长书写的日记,日记上也有他在医院发现梦游者并开始自己冒险计划的记录。
于是真相大白,而此时那个劫持了珍妮的梦游者被发现,于是大家将他抬到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办公室,并当场戳穿了身为院长实际上是卡里加里博士的真实身份,博士开始变得疯狂,他抱住了梦游者,大声叫喊,医生给他套上了特殊的衣服,他在那里挣扎,最后被关进了一扇门里。“从那天起,这个疯子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这是坐在路边的弗利西斯说的话,当这个冒险计划被戳穿,弗利西斯也结束了自己的叙述。但是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弗利西斯的口中展开的,也就是说,他是这个故事唯一的作者,不仅那个旁听者被带入了这个故事,连电影前的观众也被带进了这个故事,作为读者仿佛就在展开的故事里成为在场者。而实际上,这种在场是一种不在场,或者说,只是叙述的在场,作者的在场。
罗伯特·维内便开始解构这个“在场的不在场”悖论,两个人站起来,讲完故事的弗利西斯走到了那家精神病院,他对听他故事的人说:“看,那时切萨里,千万别告诉他你的财产,否则你就死定了。”在他们面前的确走过来那个梦游者切萨里,但是这句话就把讲述的故事和现实搞混了,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里面都是那些精神病患者,而回来的弗利西斯和那个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那么,他刚才叙述的那个故事就不再是一个正常的故事,证明如下:他走到一个白衣女子身边,对她说:“珍妮,我爱你,你能嫁给我吗?”表情呆滞的女子说:“我们的公主不会答应你的。”他看到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个男子,于是大叫:“他是卡里加里博士,他就是卡里加里博士。”于是医生们将发疯的弗利西斯控制住,然后给他穿上了特殊的衣服,将他放在那个屋子里,这时被他叫做卡里加里博士的男子戴上眼镜,对着医生说:“最后我明白了他的狂躁,他认为我是那个神秘的卡里加里博士,我不知道怎么医治他。”
弗利西斯,珍妮,切萨里,卡里加里博士,在最后悉数登场,只不过都在那个精神病院,无论是弗利西斯的狂叫,还是珍妮所说的“公主”,或者神秘的切萨里,还是戴上眼镜和卡里加里博士一样的院长,其实都进入了“后叙述场景”中,而这个“后叙述”的确解构了此前叙述,也就是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卡里加里博士和梦游者切萨里,本来也没有未婚妻珍妮,或者阿兰也没有,而弗利西斯就是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而在精神病院这个用特殊的在场里,所有人都自动进入了悖论中:在这里,如果你否认自己是病人,说自己是正常的,那么你一定是不正常的。所以按照这样的逻辑,弗利西斯叙述的故事就是一个永远不在场的妄想,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推翻发生的那些神秘事件,甚至推翻1726年的那本《乌帕萨拉大学文集》。
制造神秘,又推翻神秘,制造在场,又证明是不在场,罗伯特·维内在1920年就以表现主义的方式营造了一种神秘而梦幻的电影文本,的确是超越时代的存在,但是当2018年的某个午后进入到罗伯特·维内叙事中的时候,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一个类似精神病院的存在,听到了像是弗利西斯的叙述者,或者还有那句“他就是卡里加里博士!”的狂躁话语,在场的不在场,不在场的在场,这也许就是魏玛时期表现主义“最伟大的工艺成就”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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