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30《刺杀骑士团长》: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
“并非如出一辙。”骑士团长说,“这种场合是我主动希求的,我希求自己本身被杀死。那是为了再生的死。快,下决心把环闭合!”
——《51 此其时也》
鲜血早已经从上面流了下来,红色,蔓延,凝固却流淌,那柄长剑还在,那只拿剑的手也在,但是,那红色是必然流出的血?抑或只是骑士飘扬起来的披风?只不过是封面的一种设计,扑面而来的红色似乎模糊了小说和画作的固有界限,《刺杀骑士团长》是藏在阁楼而发现的一幅画,是出版而被阅读的一部小说,小说包含了画,画又从小说里凸显出来,那么,那刺杀的行动就从来不指向一种肉体的死亡,它意味着一种精神的再生,而死之为生,也在一种循环中走向了红色的隐喻。
“下决心把环闭合。”那是骑士团长说的话,那个环在哪里?为什么会闭合?闭合之后是不是无限地死?“如果理念是反映心的镜子,那么就是说雨田先生正在那里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了?”如果一面镜子只是在中间,镜子前面有一个存在的人,镜子里面有幻影,他们合在一起,一定是一个闭合的系统,没有外延,也就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不存在自我和他者的分别。只是在那间阁楼里,在那副画作前,在红色的意象里,镜子不在中间,存在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他照见了里面的人,里面的幻影也拿着一面镜子,照见了照见自己的人,于是镜子里面是另一面镜子,镜子外面也是一面镜子,镜子和镜子制造的幻境就会无限下去,甚至把存在的人,肉体的人,真实的人,都变成了循环镜像里的一部分。
所以没有闭合,就像时间,就像历史,就像梦境。理念无休无止,当雨田具彦坐在自己作画的凳子前,看见曾经自己画出的那幅《刺杀骑士团长》,那么在理念的循环中,他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必须看的东西”,也将所有一切用意识连在了一起,无法走出,无法断裂,历史就不再是历史,时间就不再变成现在,而死亡也在反复中不死。所以在这被连接的关键时刻,作为理念的“骑士团长”要求画作外、现实中的我,“坚决把我杀死”,而这种杀死不再是他杀,而是“主动希求”的死,只有本身被杀死,那么循环的理念就会消失,反复的历史就会消逝,而这一种死是为了再生,从死中再生,便是把那个无限的环闭合起来。
主动希求的死,便是自杀。当我握着刀柄,把它插进骑士团长这一理念的时候,尽管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但早已经离开了那副画,离开了那段历史,离开了秘密,“我促使自己认为这是幻象。我杀的不过是幻象罢了,这终究是象征性行为。”而象征性之死,是“自杀”了骑士团长,却再生了“长面人”——“我通过刺杀骑士团长而把长面人拽到了这个世界。”一种是死,一种是生,一种是在历史中、在画作中的理念,一种是回到现实的隐喻,醒来,说话,凝视,终于在闭合的环之外开始了另一个时间,“我的职责是把你送到对岸。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是我的工作。再往下的事不是我的分内事。”
穿过无与有之间的间隙,就是穿过固有的理念和新生的隐喻,就是穿过历史的谜团和现实的困境。所以从一幅画到一部小说,红色的意象在村上春树的世界里,已经在他人“自杀”的过程中分开了两种状态:无和有,历史和现实,死和生,就如一部小说被分成上下两册一样,一半是“显形理念”,另一半是“流变隐喻”,只有从理念过渡到隐喻,只有从显性转变为流变,才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蜕变。而这个从无到有的间隙是如何穿过的?引言似乎是打开这个间隙的第一个隐喻:沃在短暂的午睡中醒来,眼前的椅子上躺着一个人,他盯视着我。当我被注视的时候,其实就像骑士团长作为理念看见了镜子里的“骑士团长”,一种可以连接起来的不安便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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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便是开始的“无”:他是“无面人”,“应该有脸的地方没有脸,那里缓缓旋转着乳白色的雾气。”而且以那个企鹅护身符为交换,让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一个没有脸的“无面人”,如何画出他的肖像,这是一个关于无的悖论,甚至当他离开,也是无的极致演绎:“无面人消失,一如雾气被突来的疾风扫荡一尽。”所以在无尽的“无”这面镜子里面,我仿佛进入的是一个虚无的梦,但又不是梦,因为,“倘若是梦,我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该整个化为一场梦。”必须给无面人画一张肖像,必须在无中看见有,隐喻便开始了,而唯一可以穿过这个间隙的办法,就是让时间回到时间本身——从现实折向历史,让历史恢复本来的面貌,然后再返回现实,就像我所说:“我必须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
而在起点的现实里,一切呈现的也是“无”的状态:结婚六年的妻子柚忽然有一天醒来的时候说:“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场梦,便把婚姻的重量彻底归零,柚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没有说出梦中的隐喻,却把梦中看见的自己和镜子钱的自己做了区分,“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是物理性反射罢了。”而梦却必须在隐喻中指导生活,而实际上在我无奈接受这种“归零”的生活里,是另一个梦,“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肉体在梦中,婚姻在梦中,只不过在不同的梦中,现实必定会以无的方式呈现。
而妻子柚之离开,在我来说,则是另一种无的降临,“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著地对她甜言蜜语。”十二岁时因为先天心脏病而死去的妹妹,在我的心里早已经成为了一个梦魇,那是即将发育的妹妹,那是美丽的妹妹,就这样在疾病的世界里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爱上妻子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妹妹的影子,所以妹妹之存在,在妻子身上作为理念续存着,而当六年的婚姻归零,也就意味着这一种理念也走向了无。
生活在梦中走向了变故,无的世界降临,“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而当我一个人离开妻子离开家漫无目的地游走,似乎灵魂也走向了无,而这种无是对于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存在而言的,“在创作这个领域,我几乎同纯粹的‘无’面面相觑。”似乎很久没有作品,找不到创作的欲望,在无的世界里仿佛沉沦了一般,而在妻子离开之后和其他女子接触,似乎也只是在肉体世界里沉沦,和两个人妻维持着性关系,希望的是寻求精神性的突破口,但是不管是第一个满身被丈夫暴力所打留下淤青和伤痕的女子,还是第二个长相端庄,衣着优雅的女子,都只是保持着某种肉体关系,甚至她们都是绘画班学生,也消除了情感固有的平等性。但更重要的是,和绘画班学生保持肉体关系的“全新初次体验”,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创作中的“无”:“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
而我离开现实租住的那个地方,也像是无的一种存在,那是雨田的父亲雨田具彦曾经住过的地方,而年老的雨田具彦现在患上了认知障碍,住在一家养老医疗机构里,于是房子空了出来,当我住进去发现,那是一个远离城市地方,房子位于狭长山谷的山顶,罕有人迹。无论是曾经主人患上了认知障碍,还是房子所处的环境,都隔绝了现实,都成为无的状态,甚至最后找寻过来希望我为他画肖像画的免色,罕见的名字背后也是一种无:“免除颜色,不常有的姓氏。除了我家亲戚,几乎没见过。”
免除颜色,是不是对于绘画“无”之状态的一种隐喻?但是所有的无并不只是静止的无,那种潜伏在无里的有似乎慢慢升腾上来,就像那个山顶的房子,“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两种状态含混在一起,是为开启那道间隙创造条件。于是,我在阁楼里发现了那副藏起来的《刺杀骑士团》,“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两个男子手握仿佛沉甸甸的古代长剑争斗。”不是日本却是欧洲中世纪的元素,“骑士团长”身上到底有着何种神秘的意义?于是关于雨田具彦的经历慢慢浮出水面:曾经在三十年代的时候留学维也纳,并在动荡的战争期间见证了“种种样样的历史场景”,甚至从免色那里得知,他曾参加了学生团体,有过刺杀纳粹军官的计划,但是最后计划暴露,参与的学生被捕以及被处死,而他则被“遣送”回到了日本,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与世隔绝,也从未发表一部作品,但是独自练习日本画技法,而《刺杀骑士团长》便成为蛰居的雨田具彦表达自我的一个渠道。
这是一个打开间隙的进口,神秘的《刺杀骑士团长》画作,神秘的雨田具彦,神秘的山顶房子,以及神秘的阁楼,而当免色特意过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张肖像画,是那种和历史有关的神秘闯入了现实。先是午夜时分传来的某种铃声,“不管怎样,似乎有个人在石堆下摇动铃那样的东西弄出声响。这点看来不会有错。可那到底是谁?”在一个人居住的山顶之上,“谁”是谁?和免色一起在铃响时分去外面查看,终于发现了树林深处那石块下面的洞,而当用现代的机械挖开那个洞,果然看见了里面的铃,但是只有一个铃,却没有“谁”——午夜的声音是谁制造的?而在四壁坚实的洞里,免色甚至把自己放在被盖住的漆黑空间里,体验了幽闭带来的隔绝。
按照免色从江户时代的志怪小说得来的启示,这个铃应该和入定,和开悟有关,“要入定的僧人进入地下前一定期间持续木食,凋整身体。死后不腐烂,完美地化为木乃伊。”但是在没有木乃伊只有凌的现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而这种缺失便是历史的缺失——铃和洞提供了让历史显现的线索,而和它们有关的人,在缺失状态中需要现实去寻找,去挖掘,去发现。“事实上好像等于一种自杀啊!”自杀而死,便是缺失,但是在留下了线索而在现实里显现,便成为了理念。
那个在夜晚出现在我面前的“骑士团长”便是理念之一种,是活着的小人,但是没有隐私,没有时间,以一个理念的方式存在,免色看不到,却在我的世界里成为介入现实的存在,而这便是从无走向有的一个引导者,现实之种种无,并非是一种湮没,消失,而是为了唤醒有,而我在“骑士团长”的指引下,便开始了对于现实和历史“共通性”的寻找,“好比在位置A、位置B与我自身之间进行三角测量。”A仿佛是隐藏的过去和秘密,B是以铃和洞方式显现出来的神秘现实,而在这中间连接起来的必须是我,三点不是成为一线,而是成为一个场,一个容纳了无和有,历史和现实,理念和隐喻,梦境和真实的场。
而免色似乎也生活在无的世界中,却被有拉向了另一种生活,说起自己不想结婚的原因,“是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不适合跟谁一起生活。”便提及了那个女友,最激情的一次交合却是最后的分别,当以音讯杳然的方式退出免色的现实,她便成为了一种理念,“我的心中至今仍有为她保留的特殊场所,非常具体的场所,称为神殿也未尝不可!”而那个结婚之后生下的女儿真理惠又激活了我对于死去妹妹的那一层理念,“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死去的妹妹又让我想到了六年婚姻因为一场梦莫名归零的妻子柚……如此连锁反应,也是不得遗忘的唤醒,而唤醒的意义便是激活理念,甚至让理念逃离“死亡”的缺失状态,而走向更深的隐喻世界。
按照免色的说法,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确定,但是在内心深处就是以理念的方式把她变成了女儿,她就住在房子对面的那个地方,是可以遥望的,“住着可能是我女儿的少女。我只是从远处看她的身影,小也想看,只是看。”所以他请求我为真理惠做一张肖像画,但是只是为她画画,而不是相认,“就是说,与其挑明真相,莫如就这样原封不动。”原封不动是不打破固有的理念,它不是为了现实而改变,就像那个发出铃声的洞,打开是为了发现真相,但是真相未必可以用如此直接的方式打开:当真理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作为我画肖像画的模特,她并非是免色真正肉体的女儿,而是理念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原封不动;而真理惠告诉我是从树林里的秘密通道过来的,当我们一起看到曾经被开挖的洞,真理惠很认真说:“那个场所保持原样不动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做。”
原封不动,是不破坏,不改变,让理念只在理念里,但是骑士团长、真理惠、女儿、铃、洞等诸多理念之出现,是不是真的就完成了从无到有的一种转折?那杯深藏在时间深处的历史是不是可以永远不醒?“历史之中,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得要命。正确知识未必使人丰富。客观未必凌驾于主观之上。事实未必吹灭妄想。”骑士团长在夜晚这样对我说,其实原封不动是维持理念的一种方式,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因为理念之出现和存在,一定还有比理念更深的源头和动力,那就是隐喻。
“寓意和比喻是不应该用语言说明的,而应该一口吞下去。”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消失?真理惠为什么会失踪?柚为什么会怀孕?那幅《刺杀骑士团长》为什么会流血?为什么的背后是被深埋的历史一点点被揭开,而当那种隐喻慢慢显露出来,便是真正导向现实的线索——雨田具彦代替了消失的骑士团长,坐在阁楼的那凳子上,看着那幅绘画。没有说话,没有交流,不像认知障碍的病人,像是理念之一种,但是这一理念为什么又具有隐喻的特点?“当心别让父亲的魂灵那样的东西附在身上。毕竟是魂灵强的人。”雨田具彦的儿子如此提醒我。
雨田具彦回到画室,其实是把历史以流变的方式带入现实的一种做法,和那个时代、那场战争有关的并非只有雨田具彦,还有他的弟弟继彦,当初雨田继彦加入了部队,然后在日本和中国全面爆发战争的时候,加入了南京攻城的行动,正是他无法违抗军官的命令,才用军刀砍掉了太多人的脑袋。这是一段惨绝人寰的历史,“有人说中国人死亡数字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数字永远是一个复数,死亡也永远是一个复数,当雨田继彦用刀砍下人的脑袋的时候,或者他也已经成为日本军人理念的一部分,无法违抗,听从命令,像杀人机器一样。
而他当时还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刚从音乐学院被征兵,20岁洞察的是生命的美好,弹钢琴的手制造的是生活的美好,而真正却把这一切都解构了,雨田继彦只是作为一个理念活着,而正是这种去除了自我生命意义的无,让他在回国后选择了自杀,一把锋利的剃刀,就这样划破了手腕,就这样杀死了自己,在那间阁楼里,他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被负债的理念,也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偿还。
阁楼上有着雨田具彦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有着雨田继彦的自杀往事,当它们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其实就是让历史和理念自己说话,然后从我的位置将他们连接到现实,成为一个共通体:在阁楼上的《刺杀骑士团长》并不只是雨田具彦未完成刺杀计划的一种内心补偿,而是化作了对于历史理念的一种消灭,甚至变成了人性的补偿,“骑士团长”是理念,代表的是征战、杀戮,刺杀骑士团长就是消灭这一理念,在流血的历史中,让历史流血。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所以当那个活人儿的“骑士团长”要我杀死他,继而让这个环闭合的时候,就是不让理念继续凌驾在人心之上,理念之死,在骑士团长的“希求”中变成了自杀,也只有让理念自己走向寂灭,才是真的救赎,所以最后的最后,认知障碍的雨田具彦便以完满的形式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从此肉体消亡。而回到隐喻,回到现实,把世界从无的状态带入到有的境界,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免色并不是不适合结婚,他只是执着于自己的理念而已,从此他和真理惠的姑姑生情而几乎走向了婚姻的世界;一向抱怨自己胸部不发育的真理惠也终于发觉它长大了,“胸好像慢慢大了起来。”也终于走出了她像我死去的妹妹的宿命;而我也得知柚已经怀孕,而翻看以前的日记,才知道在离开柚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和柚交合在一起,“以坚定的意志急剧收缩不已,持续榨取我的体液。”而这一场梦似乎就是纯粹肉体和性的梦,“作为一个生命同这个世界有机结合在一起,仍能通过肉感——不是理论不是观念——一同这个世界密切相连。”
共通的世界不只是所谓的理念,还有鲜活的生命,甚至是无遮的肉体,一种隐喻,也是一种现实,而这便是对于无的一次超越,也是对于有的一种定义,就像我亲自待在那个漆黑的洞里,只有在免除了幽闭恐惧症之后才能真正打来世界,“我重新观望自己周围的世界。这里有我熟识的东西。窗口吹来的风有一如往常的气味,四下传来听惯了的声响。”最后和柚又走在了一起,而且那个生出来取名叫“室”的女儿也变成了我的女儿,变成了我们有着隐喻婚姻的结晶,“室,我小小的女儿是他们交到我手里的礼物——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我总有这样的感觉。”东日本的大地震、田原房子的火灾,被烧毁的《刺杀骑士团长》绘画,似乎在一切毁灭的灾难之后,现实才会显出它流变之后的秩序,才在无的世界走向了真正的有:“那般具体,那般真切,几乎伸手可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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