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30《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
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第六封信》
里尔克写给青年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的第五、第六和第七封信均发自意大利罗马,时间分别是1903年10月29日、12月23日和1904年5月14日,跨度长达半年,而书中附录的一张里尔克的照片,时间显示是1904年,这说明当时的里尔克在罗马作停留,而译者冯至提供的线索表明,那时的里尔克,“正是他在巴黎与罗丹接触后思想发生变化、创作旺盛的时期”也正是在这种创作旺盛期,里尔克在回信中希望卡卜斯等待春天的到来,春天到来就意味着大地会充满生机,朝着它最终的完成——但是这种等待并不是被动的,而是我们每个人都尽我们自己做“最少量的工作”,从而在自我意义上完成大地的生成、神的生成。
里尔克也是在罗马感受到了艺术被激活、神正在生成的春天气息:写第五封信的时候,他已经在罗马呆了六个星期了,当初对罗马的认识是空虚、炎热,“更助长围绕我们的不安,简直没有终结,使我们尝尽了异乡漂泊的痛苦。”尤其是罗马让人感到“窒闷悲哀”,因为博物馆里到处是死气沉沉的忧郁,那些艺术品属于过去的时代,它留下来只不过是一种储存而已,“从中滋养着一个可怜的现在”,而那些无名的意大利旅游者将它们改头换面提高了价格,在里尔克看来,它们只不过是一些物品,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的偶然的残余”,它们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有着艺术创作欲望的我们。
但是在六个星期的走访、探寻中,里尔克却发现了另一种美,“永远生动的流水从古老的沟渠流入这座大城,它们在许多广场的白石盘上欢舞,散入宽阔的贮水池中,昼间泠泠有声,夜晚的声音更为清澈,这里的夜色广大而星光灿烂,习习拂着轻风。”这里有名园,有米开朗基罗的石阶,有从石阶上缓缓流动的流水,更重要的是,里尔克从这里发现了精神的回归,就像流水一般“回到自身内”,这些美的少数“绵延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地分担着的寂寞”。所以从罗马死气沉沉的物变成流动的美的艺术,又从美的艺术中启发着一种向内的精神,由此发现了如春天一样的希望、如大地一样的生成以及与神一样造物的创作激情。从自我的感悟中,里尔克给卡卜斯的回信中就阐述了“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工作”具有的意义,“你没有看见吗,一切发生的事怎样总是重新开始?那就不能是神的开始吗?啊,开端的本身永远是这般美丽!”
罗马至于里尔克是一次美丽的开端,寂寞的悲哀对于卡卜斯来说当然也是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一次开端,而里尔克对于卡卜斯的回信就是在不断阐述于困境面前人如何做应该做的事,如何在春天的开启中发现神启的力量。为什么里尔克要给陌生的青年诗人回信?这个问题需要回答的是:为什么青年诗人卡卜斯要给里尔克写信说起自己内心的惶惑和不安?卡卜斯是维也纳陆军学校的一名学生,喜爱诗歌,1902年深秋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一棵古栗树下读书,学校的牧师荷兰捷克走过来发现了卡卜斯手上的书,正是里尔克的诗作,于是他告诉卡卜斯,里尔克也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这样的机缘巧合,卡卜斯便把自己写的诗作寄给了里尔克,想得到他的指点,当时还未满20岁的卡卜斯面临着职业的“逼近”,在他看来,成为军官的这份职业和自己成为诗人的意趣相违,所以写信给里尔克,他是想得到真正成为诗人的方法,在《收信人引言》中他说:“于是我同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开始了不断的通讯,继续到1908年才渐渐稀疏,因为生活把我赶入了正是诗人的温暖、和蔼而多情的关怀所为我防护的境地。”
里尔克收到了卡卜斯的信,便给了他回信,从一开始里尔克也针对卡卜斯提出的创作问题进行了探讨,在第一封信中,里尔克虽然谦虚地认为,自己不能评论卡卜斯的诗艺,在他看来,这种艺术批评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艺术品是神秘的存在,它们和我们无常的生命一样,所以批评的文字和艺术品之间隔着距离。但是里尔克又坦承卡卜斯寄来的诗作“没有自己的特点”,所以对于诗歌的创作,里尔克告诉卡卜斯,“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写作之前必须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必须写吗?如果写不出来就不必因此而死去,只有在自我审问中得到了一个“深的答复”,才能去写诗。而要写诗就需要避开普通的题材和流行的格式,真正的诗来自于内心,来自于世界的深处,里尔克将之称为“必要”,“—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
编号:E38·2240921·2181 |
一个半月后里尔克写给卡卜斯的第二封信,也基本承接着第一封信的讨论主题,对创作的方法进行了进一步的阐述,里尔克在这里提到了两件事,一是在创造力贫乏的时候,里尔克希望卡卜斯不要被“暗嘲”所支配,“暗嘲”即德语“Ironie”,是讽刺和挖苦的意思,里尔克之所以认为“暗嘲”不可取,就在于它是偶然发生的,是表面现象,并非是发自本性的需要,所以要创作就必须遵照自己天真的那一部分,寻求事物真正的深度;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阅读的,里尔克说自己走到哪里有两本书随身携带,一本书《圣经》,另一本则是丹麦诗人茵斯·彼得·雅阔布生的书,里尔克向卡卜斯推荐这两本书,尤其是雅阔布生的作品,他认为可以让卡卜斯更好地学习如何去爱,“我确信它将穿过你的成长的丝纶,在你一切经验、失望与欢悦的线索中成为最重要的一条。”当然,在最后说到那些能给人以永恒意义的作者,除了雅阔布生之外,里尔克还补充了罗丹,他认为罗丹是“那在现存的艺术家中无人能与之比拟的雕刻家”。
在第三封信中,里尔克继续和卡卜斯讨论阅读,“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这里就提到了生的信仰和生活本身的认识,为什么有艺术品?因为它是“源于无穷的寂寞”,这种情感“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就像里尔克自己一样,忍耐一切就是在痛苦中学习,而从寂寞出发最后就会有爱,对于爱的把握就能引向另一条路。他说到了卡卜斯在信中所到德美尔的创作,卡卜斯认为,“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里尔克认为,真正的性是博大的、纯洁的、没有被教会的谬误所诋毁,如果诗人的力量也是博大的,那么他就能以这种最原始的冲动爆发出力量,而德美尔将性表现为一种烦恼,“充满了奸情、迷乱,同真实的命运距离太远了”,很明显,从德美尔书中关于性的观点,里尔克给了卡卜斯一种指引,“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
第一、第二和第三封信封信是里尔克对于卡卜斯关于创作本身的答疑,回信也更多是一种礼貌,但是之后里尔克慢慢和卡卜斯探讨了创作和人生中遇到的困境问题。在第四封信中,里尔克再次回到创作对于生活的挖掘,他认为,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并不是坏事,重要的是从中得出生活的经验和对世界的领悟,这就要从表象进入本质,里尔克举了一个例子,“母亲的美是正在尽职的母性;一个丰富的回忆则存在于老妇的身内。但我以为在男人身内也有母性,无论是身体的或是精神的;他的创造也是一种生产,只要是从最内在的丰满中创造出来的便是生产。”所以他对卡卜斯的建议是:“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通过在罗马死气沉沉的文物发现美,里尔克更进一步指出了春天要来之前每个人应该做的事,那就是在寂寞中“走向内心”,只有寂寞的个人才能被置于深邃的自然规律之下,才能走向破晓的早晨:卡卜斯将要毕业开始真正的职业生涯,里尔克认为,这是感受到恐惧和悲哀的宝贵经验,只有和它们接近才能感受寂寞,才能开启对大地的完成。
“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就会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第七封信一样发自罗马,里尔克在这里赞颂着寂寞:从寂寞和痛苦中学习爱,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里尔克以女性的成长为例,只有真正不成为男人的“补充”,女人才具有独立意义,才是生命与生存的人。在第八封信里,里尔克继续解读寂寞的悲哀,“我们悲哀时越沉静,越忍耐,越坦白,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进我们的生命,我们也就更好地保护它,它也就更多地成为我们自己的命运;将来有一天它‘发生’了,我们将在最内心的地方感到我们同它亲切而接近,并且这是必要的。”所以重要的不是恐惧和不安,而是握在手里,让痛苦和困境都成为成长的动力,“所以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之后的第九封信中,里尔克更具体地谈到了情感,同样,只有经历了艰难,情感才会成为捉住你本性的那种纯洁和美,“凡能够使你比你从前最美好的时刻还更丰富的,都是对的。”第十封信则提到了艺术,艺术中有虚假,艺术遭受了损伤,但是这种“易于陷入的危险”也是一种考验,只有真实的生活才能接近真正的艺术。
从诗歌创作到艺术生活,从寂寞人生到生命意义,里尔克和卡卜斯的交流已经超出了本来的想法,他提出的困境说、寂寞说、悲哀说,都指向了一种生成,而这种生成是关于人生和生命的,它更在精神意义上成为内心成长的必有之路。而实际上,里尔克写给卡卜斯的十封信,在更广的意义上成为心灵历练的文本。一方面,里尔克和卡卜斯是通过写信和回信完成交流的,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甚至是一种问和答、迷惘和解脱、迷失和引导的关系,但是这里所收录的只有里尔克的回信,而没有卡卜斯的信件内容,也就是说,它单一地呈现了这种交流的过程,在传递着里尔克更多具有引导者角色之外,其实从里尔克回信的字里行间也能深刻体会到里尔克自身的困境,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里尔克不断关照自我内心、体悟寂寞和痛苦的过程。在第二封信中,里尔克就说到了自己这么迟才回信的原因,“这段时间我很苦恼,不是病,但是一种流行性感冒类的衰弱困扰我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因为身心困顿,所以里尔克去了曾经疗养过的南方海滨,即使如此,“但是我还未康复,写作还困难,你只得接受这封短信代替我更多的心意。”第四封信中,里尔克又提到了自己的经历,“十天前我又苦恼又疲倦地离开了巴黎,到了一处广大的北方的平原,它的旷远、寂静与天空本应使我恢复健康。”之后再罗马给卡卜斯写的信里里尔克也提到了“漂泊的痛苦”。
而从发信的地点来看,里尔克的确在欧洲漂泊,从巴黎到意大利皮萨,再到布莱门的渥尔卜斯威德,之后又去了罗马,后来又去了瑞典弗拉底的波格比庄园和央思雷德,写最后一封信时里尔克又回到了巴黎,而这封信距离第九封信竟长达四年,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管如何,漂泊、寂寞、痛苦和悲哀也是这几年里尔克的生活写照,他也正是从中对生活、艺术有了更深的认识,所以在第十封信中,他对卡卜斯表达了圣诞节的祝福,“即将来到的一年会使你在这样的生活里更为坚定。”这是里尔克对卡卜斯的祝福,也是对自己的勉励,在这样的共勉中,里尔克看到了人生之意义的必然,“我们要在那些为我们工作、时时置我们于伟大而自然的事物面前的情况中生活,这是必要的一切。”
同样,里尔克的这十封写给青年诗人的信,也对其他读者有所触动,译者冯至在1931年完成了翻译,之所以要进行翻译,是因为,“第一次读到这一小册书信时,觉得字字都好似从自己心里流出来,又流回到自己的心里,感到一种满足、一种兴奋”,为什么这些文字对冯至也是一种触动?因为里尔克的那些话对于陷于人生苦闷中的冯至来说,也看到了承受苦难的必然性,“他们要担当许多的寒冷和无情、淡漠和误解。”只不过他把青年人面临的问题更多归结为社会,“他们一切都充满了新鲜的生气,而社会的习俗却是腐旧的,腐旧得像是洗染了许多遍的衣衫。”青年人不敢正视问题也是因为社会习俗使得他们寻找避难所而不是积极地面对,“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儿代替。”
在艰难中生活,在苦难中成长,在困难中体悟,里尔克的十封信是写给他人的教科书,是写给自己的沉思集,更是对人类精神探究的启示录,而距离收到里尔克最后回信20年之后,得到里尔克劝慰和帮助的卡卜斯也更为透彻地认识到了这些书信的意义,甚至他的人生也在不断完成中,“所重要的是下边的这十封信,为了理解里尔克所生活所创造的世界是重要的,为了今日和明天许多生长者和完成者也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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