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30《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必然的“无趣”
沙滩上站立的是遥望大海的康姆,他没有被昨天的那场大火烧死,死里逃生的迎来了新的一天;派瑞带着康姆那条叫“山米”的边牧,看到了沙滩上的康姆,他走过去也望着远处的黎明;他们的背后是那幢派瑞拿酒精烧毁的房子,“巫婆”麦克米太太扶起倒下的椅子,坐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这是属于伊尼舍林新的一天,这是康姆和派瑞火药味平息的一天,甚至这是他们看向大海没有听到炮声的一天,当这一天到来,曾经的纠葛,曾经的怨恨,曾经的报复,以及曾经的死亡预言是不是真的翻过了一页?
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马丁·麦克唐纳制造的和谐只不过是表象,康姆和派瑞的对话是在那场火灾之后的第一次,似乎于是着新关系的展开,但是当康姆抱歉说派瑞的那头驴意外死在了自己手上,而自己付出了房屋被毁的代价,“我们扯平了。”扯平就是和解,即使康姆用砍掉自己五个手指的方式不让派瑞来骚扰他,是自己愿意承担的苦痛,但是派瑞却冷静地说:“你没有待在屋子里,没扯平。”意思是烧了房屋并不是对自己那头叫“珍妮”的驴子死在他手里的唯一代价,他想要的是康姆自己也化为灰烬。“没扯平”意味着矛盾还在,意味着仇恨还在,意味着极端行动还可能发生,所以在这个和谐的表象之下,如果电影还将继续,伊尼舍林的悲剧还会无休止的上演,至少在康姆和派瑞这一对死敌身上:康姆会在失去五个手指之后继续砍掉自己的手指警告派瑞,直至一个手指都不剩;因为派瑞不可能停止和康姆说话,不可能不骚扰到康姆,最后甚至派瑞会死在康姆手里,就像康姆曾经说过的那样:“我创作的《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这首曲子,会在你的葬礼上演奏……”
表象是和谐带来的不可能,本质是“没扯平”继续深化的仇恨带来的必然,而对于马丁·麦克唐纳所命名的“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也变成了一种必然,这个岛上没有真正的“报丧女妖”,只有年老的麦克米太太,她被人称为“巫婆”,她对人总是微笑,并非是“报丧女妖”,唯一做出过预言的是在黄昏遇见派瑞时说:“月底伊尼舍林会有人没命,甚至是两个人……”她是对派瑞发出的警告,“但愿不是你和诗凡……”派瑞的姐姐诗凡已经坐船离开了伊尼舍林岛,她当然没有死,派瑞在此时也没有死,但是在小岛上的确死了人,而且是在麦克米太太说出这句话之后,有人从湖里捞出了一具尸体,他是警察佩德无所事事的儿子多明尼,判断是意外滑入水中溺水而死;麦克米太太说的“甚至是两个人”或许还包括派瑞的那头驴,它在康姆向派瑞的房门扔出四个血淋淋手指头的时候,意外死去,派瑞回家从它的嘴巴里扣出了一段带血的手指。驴子“珍妮”之死也许不能真正算是麦克米所预言的死亡,它只是一头驴子,但是在派瑞看来,它就是自己的陪伴者,像一个家人一样的存在,取名叫“珍妮”,为它报仇烧毁康姆的房子,这的确是像人的死亡带来的悲痛。
多明尼意外落水而死,“珍妮”也死于意外,它们的死都被麦克米太太预言,麦克米太太就像是“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但是这女妖,这预言,看起来也是一种表象,它背后折射的也像“没扯平”一样的必然性宿命:在这个岛上,总会有人死去,必定有人死去,即使意外最后也变成了无法逃避的命运,佩德在欧太太那里提供的消息是:有一个29岁的青年自杀了,有一个丈夫杀死了自己的老婆,他们都是死亡链条中的必然一环,而且还有另一种死亡,佩德在酒馆里和康姆聊天时说起自己要去看一场处决,“是自由帮处决几个爱尔兰共和军……”但是他又不太肯定,“还是颠倒过来?”自由帮处决爱尔兰共和军,或者颠倒过来爱尔兰共和军处决自由帮,在内战的阴影下,死亡有什么区别?就像伊尼舍林岛上不可避免的死亡,谁都能够预测,谁都可能是报丧女妖,因为这就是必然的宿命。
导演: 马丁·麦克唐纳 |
必然的悲剧,必然的宿命,马丁·麦克唐纳给出的必然在这场康姆和派瑞的矛盾中,体现的则是必然的“无趣”。他们是莫逆之交,每天派瑞总是扣响康姆家的门,然后相约2点在岛上的酒馆喝酒,但是这一天情况发生了改变,而且是莫名其妙地被改变了:当派瑞敲响康姆的门,康姆并没有开门,派瑞透过窗户看到康姆正在一个人抽烟,背对着派瑞,康姆的行为就是一种对过去习惯的背向;派瑞自己去了酒馆,他等待康姆过来,但是康姆没有出现,于是他又去了康姆的家,康姆不在家里,派瑞从康姆的窗户望出去,康姆正带着“山米”去往了酒馆。派瑞第一次去叫他的时候,他从外面的窗户向里望,康姆背对着他,派瑞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他从里面的窗户向外望,看到的依然是康姆的背影——背向成为他们友谊终结的标记。
一直以来的好友怎么突然就不理人了?派瑞再去酒馆,康姆也还是背对着他,酒馆里的人都感到了奇怪,派瑞直接问康姆,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康姆的回答简单干脆:“就是不喜欢你了。”第一次遭到冷遇,派瑞一定以为是康姆有特殊原因,但是第二天派瑞再去找他,康姆依然不理睬他,并且反问派瑞:“还有没有其他事?”再次让派瑞感到不可思议,之后康姆才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把剩下的时间用于创作,不想浪费时间,更不想和鬼扯的人聊天。”很明显,康姆已经和派瑞划清了界限,他认为派瑞整天喝酒聊天是鬼扯的人,而自己不想浪费在鬼扯上所以要进行创作,于是他拉起了小提琴并开始在纸上写曲子。后来诗凡也找到康姆,问他为什么和派瑞中断了关系,康姆解释说:“他很无趣,我无法容忍无趣。”
派瑞没有结婚,和诗凡住在一起,每天他赶着牛去看牛,2点约康姆去酒馆喝酒,然后回家,这就是他的生活,这的确是一种无趣,所以康姆的目的很明确,要远离无趣的派瑞,更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成为和派瑞一样无趣的人,所以他要创作曲子,“50年后我们死了没有人再记得,而17世纪的莫扎克到现在都有人记得……”喜欢一个人读书的诗凡纠正康姆说,莫扎特不是17世纪的音乐家而是18世纪,但不管如何,康姆不想碌碌无为过一生,不想了了无趣度过每一天。这是他的一种自救,但是不想无趣也不可能演变为自剁手指的惨烈自戕,让康姆下定决心通过砍去自己手指对派瑞的打扰发出警告,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电影海报
起先康姆只是避开派瑞,派瑞又感觉莫名其妙被拒绝,所以他很想得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去找康姆,那一次康姆在教堂的告解室里面对神父时反问他,我这样做是不是一种罪?神父将其归结为绝望,然后问他:“你是不是对男人有龌龊的想法?”平时这么要好的朋友,一起去酒馆从未改变的习惯,如何一下子彻底不存在了?康姆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决定背后是什么,神父竟然问他是不是有龌龊的想法,这一下子激怒了康姆,他生气地离开了教堂之后,面对再来找他询问原因的派瑞说:“别再跟我说话,否则来找我一次我就剁一根手指。”这是一种警告,是康姆自戕式的警告,剁掉手指只是为了不让派瑞打扰自己,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正因为这种举动不在可能的范围里,所以派瑞以为只是一种警告,但是在他那天喝多了酒面对康姆说自己不喜欢岛上三样东西,一是警察二是胖胖的小提琴手,在忘了第三样东西之后回家,第二天酒醒了之后向康姆道歉,但是没想到康姆真的剁掉了手指,并且将血淋淋的手指扔到了门上。
“他是认真的。”诗凡带着极度的不安说。但是当康姆剁掉手指,当派瑞无法理解,两个人并不会因此而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派瑞认为这是康姆的问题,“可能是抑郁。”所以他想要知道真相也罢,偶然遇到是可能说话也好,都是不可避免的,两个人都生活在这座岛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不说话?也就是说,在派瑞看来,即使康姆真的剁掉了一个手指,也不是自己的错,仅仅是无趣,仅仅是说了话,就让康姆下如此重手?但是这种不可能还是沿着必然的方向发展,派瑞故意说谎让音乐学院的学生戴克伦离开了岛,使得康姆的作曲受到了影响,派瑞还主动去康姆的家里,挑衅他,最终当他和诗凡回家看到的是失去了五根手指的康姆从他家回来,看到的是家门口散乱的血淋淋手指,看到的是死去的“珍妮”口中喊着的一根手指……康姆一下子砍掉了那只手剩下的四根手指,不仅是认真的,也是残忍的,对自己的残忍,也是对派瑞的残忍——甚至这种残忍可以视为一种决绝,当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都不见,怎么还能拉小提琴?设想如果悲剧继续下去,当派瑞在“没扯平”中继续打扰康姆,他如何没有手指的手拿住剪刀而剪掉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指?
康姆说派瑞是一个无趣的人,派瑞说康姆是个疯狂的人,而他们可能都是既无趣又疯狂的人:当珍妮死去,派瑞主动找康姆说起自己的复仇计划,并将康姆的房子烧掉,他比康姆还有疯狂,甚至认为康姆不在屋子里而“没扯平”,要继续实施报复,这更是一种疯狂。无趣而疯狂,将一切的发生都变成了必然,都变成了宿命,除了诗凡无法忍受这里封闭的非理性生活而离开伊尼舍林,岛上没有人真正离开,所以必然的无趣、必然的疯狂实际上就是伊尼舍林的病态写照。这是1923年的伊尼舍林岛,这是发生爱尔兰内战的伊尼舍林岛,虽然炮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这里的生活笼罩在不安之中:为什么29岁的年轻人会自杀?为什么丈夫会杀死妻子?为什么被处决会成为一种景观?为什么多明尼会问诗凡有没有脱光的时候?为什么佩德会在家里赤身裸体猥亵自己的儿子?
因为他们都无趣,因为他们都在封闭的世界里寻找慰藉,喝酒是慰藉,打听小道消息是慰藉,围观处决现场是慰藉,与驴子为伴与边牧为伴是慰藉,把自己的手指剁掉也是慰藉,防火烧掉房子也是慰藉……所有的慰藉都是为了避开无趣,但是所有的慰藉却又加深了无趣,伊尼舍林岛上的所有人都无法逃离这个怪圈,于是越圈越紧,于是一切的悲剧发生都变成了“报丧女妖”预测的必然事件,“我的人生在岛上。”派瑞写给诗凡的信就是这一切的根源,也是这一切的结果,因果等同,就是一个将自己困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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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鲸》:只不过是自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