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8《神话与文学》:它里面有魔法
能够深潜水中,下到一千英尺的海底,远离日光和空气,能那样做的不仅是鲸鱼,在《白鲸》中,梅尔维尔潜得很深很深,当他重返水面时,两眼充血。现在……
——《<白鲸>中的大法术》
“现在”的后面不是省略号,也没有结束之标记的句号,当标点符号都不在,它就是一种不被预告的“停止”:第386页,在最后两个字的“现在”之后,再无下文——当“现在”意味着结束,是不是突然闯入了诡异的“文本神话”中?那“结束”之后的文章去了哪里?没有撕页,看上去就像必须结束了一样,而返回到目录,美国批评者雷金纳德·L·库克的这一篇文章远远没有结束,它要在394页画上一个作为真正结束标记的句号;当然,这一本《神话与文学》也没有终结,在它之后是一篇20页的《D·H·劳伦斯中篇小说中的神话与仪式》,之后则是全书的《译后记》。而当最后两篇文章莫名失踪,当关于《白鲸》大法术的评论无故缺页,“现在”便成为了一种永远没有下文的悬疑状态。
库克说,《白鲸》是一部“渗透着海水”的小说,库克说,梅尔维尔描写了一个捕鲸黄金时代的神话故事,库克说,伊什梅尔在追逐白鲸的灾难性航行中开始思索海洋,当《白鲸》体现了一种“大法术”的时候,那一句“它里面有魔法”仿佛不是对于这部渗透着神话母题的小说而言,而指向了整本关于神话于文学的批评集,“它里面有魔法”,所以在未完的“现在”中戛然而止,所以让劳伦斯的小说和“译后记”奇妙失踪,没有留下一点缺失的痕迹,在无疾而终的文本里,魔法从象征变成了明喻,它就在那里,它就是现实,它堂而皇之,再也不需要梅尔维尔潜得“很深很深”,也不需要他重返水面。
“神话文本”是一种阅读的体验,它似乎只停留在看得见的表面,但是,当这一种诡异的文本编辑文本成为一种魔法,是不是神话真的无处不在?这个疑问可以用有限的方式潜入进文本里,找到一点线索,理查德·莱斯在《神话研究概说》中认为,神话是一种魔力,而且是超凡的魔力,“神话必须永远发现并接受超自然力量。它必须时时肯定超自然的功效,并将它从普通世界中分离出来。”肯定超自然的功效,并且将其从普通世界中分离出来,是不是就是从最简单的“现在”返回到目录中,发现其中存在的诡异之处?理查德的意思很明确,神话是一种超自然力量,但是神话不是神学,不是教条,不是世界观,当然更不是和科学截然对立,“是科学硬币的另一面”,而是需要回归到它的本体意义——仿佛看见目录一般——神话的最简单意义,就是故事,或者说是叙述性、诗性文学。
《白鲸》是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灾难中的幸存者伊什梅尔,还是坐着梅尔维尔,都从《白鲸》那神秘的海水中获得一种诗性的力量,并且能够从超凡魔力中回归到文学本身,所以理查德所反对的是这样一种观点:神话是诗“不可或缺的亚结构”,而是相反,诗是神话不可或缺的亚结构,也就是说或,当诗发挥某种功能时,它便成为了神话——来自于维科的这个观点其实清晰了神话与宗教、神话与巫术、神话与民间故事等的含混状态,当诗就是神话的一种结构时,诗不仅可以具有神话那样的超自然力量,而且可以和普通世界中分离出来——神话是为了满足文学的需求。所以理查德认为神话具有三种功能:第一是投射,那些关于人类起源以及人类仪式和社会结构的叙述,组成了“严肃的原始故事”,但这些原始故事并不归因于世界的初始时期,也就是不是只属于神奇的巫术时代,它必须体现于现时,而是将那些在人类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的超自然力,投射到远古时期;第二,我们的文化体系提供了无数的东西来取代“对有效现实的敏锐意识”,也就是说,文学或者更广泛的文化本身就具有“对自然界各种可能性”的意识;第三,神话和其他文学种类一样,具有一种宣泄作用,它使生活中的冲突和协调,在社会与大自然环境中被戏剧化。
理查德反对的是文学对神话的依附作用,也反对神话的神学性和与科学的对立化,当诗就是神话的亚结构,文学和神话便具有了某种同一性,奇形怪状的岩石、奇特的动物、巫师,野蛮人眼里都具有玛那,以及索福克勒斯和弗洛伊德眼里的俄狄浦斯、曼眼里的约瑟夫、叶芝眼里的“伟大的墓园幽灵”、或者艾略特眼里的夫人,它们是神话,但是必须忠实于文学的情感复合体时,才能保持其神话性,“因为唯有文学才能保证神话的持续功能,并赋予玛那的感觉以重要意义。”文学的功用就是延续神话的意义,这一点在诺斯普罗·弗赖伊的《文学的原型》中也有相似的表述,它更是将这种同一性运用到文学批评中,“显示一切体裁都源于探索神话,这是批评家的任务之一”,所以文学批评意味着在纯粹文学结构的神话意义上找出密切关系,“无论未来的批评教科书怎样写,它的第一章应该是探索神话。”文学批评需要的是探索神话,而诺斯普罗·弗赖伊将之命名为批评的“协调原则”,那就是像生物学中的进化论一般,“将它涉及的一切现象视为某个整体的组成部分”,这个整体部分,是文学心理学,无论是诗人还是批评家,都在这一种心理学的内在结构中探索神话,“诗人撒手之际,正是批评家伸手之时。”
编号:H11·1960711·0308 |
文学和神话具有同构意义,文学批评需要一种协调原则,这就涉及到神话的本体,即什么是神话?什么是神话原型?约瑟夫·坎贝尔在《生物与神话:神话学导言》中深入解析了神话学的本质,在他看来,泰勒、弗雷泽以及其他比较人类学家承认人类的本质思想具有普遍性,这种观点所反对的便是涂尔干的“元老院”思想,在涂尔干看来,人类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团团各不相干的“面团”,是由造物主即社会将它们揉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涂尔干的观点就是将不同的神话原型归因于不同种族、民族的进化和发展,所以神话是割裂的。坎贝尔反对这种“元老院”思想,就是认为,神话原型,即“本质思想”是跨越了不同文化的疆域,它们并不局限于某一两个文化区域,而是在所有区域中形态各异地体现出来。他举例说“死后复生”这一观念就体现着人类的共有性,其他的如圣地、仪式、庆典、巫术等,都具有专业养一种跨种族的特性。而这种普遍性源于神话的生物性,弗洛伊德所认为礼仪与精神神经症的同源性、荣格所提出的“形象的教育”,都是将神话看成具有普遍科学的基础,所以坎贝尔说:“神话如梦如幻,而且像梦一样,它也是心灵的自发产物,它像梦一样也揭示了人的心理,从而揭示了人类的整个本质及其命运,像梦一样——像生活一样——对于未开启的自我而言,它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它又像梦一样保护了那个自我。”
这种心理学意义又可以回归到人的生物性,人作为一种生物,具有有机体本身,它是历史的载体和塑造者,而神话和仪式便是人的“第二子宫”,它是为孕育“智人”而准备的,所以神话就是人类诞生的子宫,是经得起长期考验的母体,“不完善的生灵在其中变得成熟,它同时还保护成长中的自我,使之在能够应付之前不受过量利比多的侵害,它还是为自我的正常、和谐的展现提供必要的食物与液汁。”生物而思想,对于人类来说,神话也成为主体自身所认识,再认识的重要因素。诺曼·N·霍兰德也认为神话和文学一样,产生于共同的心理内驱力,这些内驱力之所以具有普遍性,是因为它们是—切人类发展过程所固有的,“神话似乎有力量唤醒我们最深层的自我或引起其共鸣。”一首诗,一个故事,一出戏,当我们的头脑将它们摄入其中的时候,我们会有部分时候处在一种混沌状态,一种“仿佛”的结构体系中,但是它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们将情节、人物以及我们自己融汇于一种更为广大的基质——神话。”
神话唤醒我们的意识,神话启迪我们的思想,神话创造一种自我,在神话学中,有一个问题是批评家所讨论最多的,神话具有母题,具有原型,神话和仪式之间有着共性,文学又如何在这些仪式中深入到人类心理学结构中?斯坦利·爱德加·海曼在《神话的仪式观》中追溯了神话的仪式,他认为,从仪式来研究生活,或者以神话为基础来研究仪式,都需要一种突破,也就是不能仅仅考虑神话的起源问题,还需要考虑神话的结构和功能,“神话讲述的故事认可了一种仪式,那么,显然神话既不表示,也不解释任何东西;他不是科学,而是一种可与文学比拟的独立经验形式。”菲利普·惠尔赖特则认为,仪式包涵的是一种行为方式,而神话则是一种想象方式,但是,“它们暗含一种对模棱两可的现实的信念,它既深入凡人世界,又凌驾于尘世之上。”也就是说,神话创造性的幻想遵循的是一种“参与法则”,也就是生命力和自身的交流,它既有弗雷泽所说的“相似性”和“前接触”这两种发生方式,还有“互补的力量”——“我们不仅会被相似性打动,还会受对立面的刺激。”相似性表征了神话和仪式的戏剧性结构,而“对立面的刺激性”则可以将仪式和神话深入到“诗意的核心”。
这是一种神话创造,克莱德·克拉克洪则认为,仪式和神话交杂在一起产生了复杂的相互作用,最重要的一点是“满足社会的需求”,因为,神话和仪式都是用同一感情方式处理同样情境的象征过程,而且神话和仪式具有共同的心理基础,只是仪式更具有重复性,而神话则提供了经济的、生物的、社会的还是性欲的存在依据。查尔斯.W.埃克特从《奥德赛》忒勒玛科斯故事中分析出了“入会仪式母题”,查尔斯·穆尔曼则认为《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提出了圆桌骑土的悲剧以及它所象征的世俗社会悲剧,他们都是从神话和仪式的相互关系中,对于具体文学作品进行了分析,对于他们来说,也都在实践着斯坦利·爱德加·海曼的观点,也就是说,重要的不是寻找起源,而是考虑结构和功能,文学批评无疑是功能之一,查尔斯·穆尔曼说:“要能表明诗人使用神话的方式,并在这样做的时候强调神话的功能而不是辨认神话,要着重注意诗人在使用已知模式时所做的改变,而不是该已知模式本身,重视使用,而不是起源——我认为这才是神话批评的正确目的所在。”
神话和仪式,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就是一种基本元素,它不是谎言,不是幻觉,不是象征和无意识动机的反映,而是一种模式,并且要运用到具体的批评实践中,“神话模式的功能一旦成为控制性原则,成为一部作品有机统一体中的组成部分时,它便在审美经验中占了核心位置,文学批评再也不能忽视它了。”哈斯克尔·M·布洛克如是说,这样一种方法论实际上是在神话意义上形成文学的一种“创造、死亡、再创造的普遍过程”,它就是一种动态的、不断丰富的过程。尽管菲利普·拉夫认为,历史代表的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代表着变化的动力机制,而神话意味着稳定,但是如果将神话看成对于历史恐惧的逃避,“终将是徒劳的”,但是在历史的另一侧,神话也需要在稳定中突破,需要回到神话的本体意义,那就是不断创造、不断重生的过程中。
具体到文学作品中的神话原型,具体到神话母题的文学批评,尤其是神话和仪式对于戏剧的作用,哈罗德·瓦茨在《神话与戏剧》中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人类是为了两种目的创造并使用神话,一种是循环的存在论,另一种则是线性的存在论,对应于戏剧,喜剧是神话赋予宗教的“循环命题”,而悲剧则是宗教的“线性”命题。如何是这样两种命题?哈罗德·瓦茨认为,神话提供的是人类控制性力量的想象式补充,当季节的更替、作物的成长、社会形式的变化成为一种循环结构,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无法控制的事物和可以控制的事物一样,在循环中变得可靠,“自然界和社会现象与自己所知的毫无二致。”于是在放心依赖宇宙及其法则,放心依赖社会及其结构中,便有了喜剧,“喜剧向每个人提供这样一种幻觉:他是在—个可以依赖的宇宙中存在与活动的。”而悲剧却在着循环主题之外,形成了一种线性的命题,也就是在悲剧面前,人类自己选择了不重复,“一切悲剧给予我们观众的都是失落或剥夺:我们很可能成为与以前全然不同的人。”
而赫伯特·韦辛格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在《探讨莎士比亚悲剧的神话仪式方法》中认为,神话仪式模式本身就是悲剧的苗圃,也就是说,悲剧就是用神话的材料构成的,“可按照其自身需要重新组构神话仪式模式”,正是在这一种变化的可能里,悲剧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神话仪式模式,赫伯特·韦辛格认为,仪式让我们成为参与者,但是悲剧却只让我们成为旁观者,在这种旁观中,悲剧比神话仪式更强调“怀疑的短暂片刻”,悲剧人物的选择自由以及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所负的责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莎士比亚的悲剧是对于神话仪式的一种升华,“他长久地正视邪恶,但最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不是死亡,不是毁灭,而是在怀疑中,在承担责任里,具有了重生的可能。罗伯特·哈里逊在济慈的诗歌《恩底弥翁》也找到了神话象征中的再生意义,只不过这种再生是一种创造性东西的“循环”命题,“我一头扎入海中,因而更加熟悉探海术、流沙和礁石,比起坐在绿色的海岸上,傻乎乎地抽着烟斗,一边品茶一边舒舒服服地聆听他人的忠告。”济慈1918年致赫西的信中这样说,“一头扎入海中”,便是扎入诗歌循环神话的象征意义里,四千行的诗句不是堆砌,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个体诗人对集体象征的“心理投射”,罗伯特·哈里逊认为,在这首诗里,就体现了循环神话模式,它是在英雄体验与升华中循环而螺旋式运动,形成了远征求索的召唤、被冥界所接受并沉沦在冥界、完成远征求索归来三部曲,“在神话的最后阶段,英雄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已经死亡,但作为—个永恒的人——一个超越时间的、抽象的、普通的人——他获得了再生。”
英雄的再生,是不是回到人的主体?马文·马加拉纳分析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提出了“人的神话”这一观点,他借用了维科的观点,运用循环模式建立人的神话,当巨人蒂·芬尼根从梯子上摔下死亡,便意味着史前的神明时代的终结,取而代之的是英雄时代:亨弗雷·钦顿·厄维克,他从上一时代的废墟中站起身来,但是当他的两个儿子凌驾于父亲之上,这也意味着人性时代的崛起。从史前时代到英雄时代,再到人性时代,这是一种循环的结构,那么在这个循环结构了,当人性时代开始,它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循环?“他们在人性时代崛起,直至上升阶段的颠峰位置,着重又被混沌所吞噬,而混沌本身则成了另一循环的序曲。”这是一种循环,但是这个循环却只属于乔伊斯本人,当他用夜晚的语言书写这一本小说,当逻辑次序不存在于词汇中,这种所谓的循环是不是只是乔伊斯的一个梦?
乔伊斯其实是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神话,在这个神话中,无论是读者还是批评者都只是围观,而这便形成了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值得这样做吗?”乔伊斯花费十七年时间建立这一体系,愿意释解该神话含义的读者却寥寥无几,这是不是一种疑问之后的讽刺?但是让人靠近这个神话,本就不是乔伊斯想要的,他之所以以夜晚的语言来构建这一神话,就是为了不讨好公众,就是为了不削弱这个神话之梦。乔伊斯甘愿自己一个人沉浸在循环的神话中?另一个问题是,饱受失望和幻灭的乔伊斯却又在等待着“善之来临”,就像《芬尼根守灵夜》里说的那样:“就如丈夫和妻子的命运一样,痛失对方,后来又赢得对方……对此你又该怎么办呢。欧,天哪!”没有赢得对方,没有获知答案,在这个包罗万象的梦中,世界依然只是一个语言的仪式,一种循环却不被看见新起点的神话。
循环而创造,创造而再生,一个夜晚的梦,一个语言的神话,不是像莎士比亚那样在短暂的思考中“最后终于闭上了眼睛”,也不是像济慈一样“一边品茶一边舒舒服服地聆听他人的忠告”,而是在“天哪”的醒悟中体察到了只有自己可以构建的神话仪式里,于是“现在”不是行进,而是终结,于是“潜水”不是沉溺,而是“重返水面”,诡异地消失,奇异地缺省,都是另一个神话的开始,因为,“它里面有魔法”。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