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8【“百人千影”笔记】维姆·文德斯:世界尽头,德州就是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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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故事犹如一条河,如果你敢在河上扬帆起航,如果你信任这条河的话,那么船就会被带到神奇的地方。
    ——维姆·文德斯

没有扬帆起航,也没有随波逐流,一条河里仅仅想跳下去游泳,也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温特和爱丽丝按图索骥寻找祖母生活过的那幢房子,当经历了岁月甚至成为“老房子之墓”的旧居被找到,那里却根本没有祖母,面对已经搬家的现实,温特问爱丽丝的是:“去游泳吗?”威尔海姆和布路海鲁姆一边散步一边谈论着政治小说,布洛海鲁姆告诉威尔海姆一种存在于过去的政治小说,“过去就是过去的时代,寡言和无悲伤共存,这就是政治小说。”那时候威尔海姆望着底下的那条河问道:“你会游泳吗?”开着车在德国乡间修电影器材的布鲁诺遇见了和妻子分开的罗伯特,罗伯特总是在拨打那个从来没有接通的电话,正在修车的布鲁诺问罗伯特:“一起去游泳吗?”

关于游泳的问题,总是以相同甚至重复的方式出现在维姆·文德斯的“公路三部曲”中,游泳是一种临时的约定,总是在遇见分歧或者寻找而迷失的时候被提及,但是作为现实困境的一种打破方式,游泳始终没能成行,它甚至成为现实的另一种困境,成为旅途中的另一种迷失,它是“老房子之墓”,是寡言和无悲伤的政治小说,是永远无法接通的电话,而这也成为文德斯试图逃离又被无情拉进去的叙事模式。不仅仅是游泳,还有写作,《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的温特是被派往美国进行采访的德国记者,但是从欧洲到美国的四个星期采访日程,他一无所获,美国异文化已经构筑了一种自我迷失的现实,他找不到文字的归宿;《错误的举动》中的威尔海姆想要成为作家,“成为作家,最好不要忧郁和不安”,打破玻璃让手受伤和流血的自残式写作是失败的,但是旅行寻找灵感最后也变成了一条“歧路”;《公路之王》中的罗伯特想要拥有一种墨水,“据说写了之后字会消失,于是可以反复写,就可以把不同的梦记下来,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墨水写下文字又让文字消失,罗伯特就希望在这样一种反复涂写的状态中寻找新的生活,而这种新生活就像每到一处的新电话一样,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侦探小说》中的作者也是侦探,他的第一部小说失踪了,在寻找妓女的过程中他写作了第二部小说,但是在重新回到第一部小说的结局中,他却说:“这从来不是一部小说……”《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中的作者终于从打字机旁站起神来走进了树林中,“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结束了……”他的面前只有空空的椅子。

不仅仅是游泳和写作,还有照片,《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温特抵抗写作困境的唯一方式便是用宝丽来相机拍摄照片,只要按下快门,照片就立即生成,在海滩边他拍摄,在纽约的街道上他拍摄,在飞机场他拍摄,即拍即现的成像方式是温特对于现实最直接的体验,当眼前的静物和人被定格,仿佛它们就代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仿佛自己就是其中的存在者。但是拍摄过程却完全带入了对象,正是对象的存在才使他成为主体,而主体和客体的存在是另一种割裂,温特对于影像存在的理由是:“照片永远无法反映眼睛所见,拍不真实的照片,是为了赶走一切你不能容忍的东西。”《直到世界尽头》中的尤金一直在创作小说,而他认为小说的书写是在拯救图像带来的迷失,“《福音书》的开头说:‘太初有道’,但是现在的启示录可能要改成:最后,只剩下了影像。”太初有道是开始,最后的影像是结束,当所谓的道湮灭,言说消失,世界的影像化就是一种世界末日的存在,“这让我有了重新写小说的欲望,未来就像小说一样。”但是照片成为梦的黑洞,小说一样无法进行救赎,最后如走进了“死亡之城”帕勒莫的芬恩一样,死神对他发出的警告是:“不许拍照。”然后他成为了“死神的胜利”寓言里那个畏惧死亡的人。

“什么丢失了?我的生活失去了什么?”这是芬恩的疑问,他想用相机捕捉一切,甚至那个射出利箭的死神,而这个问题也成为文德斯对于迷失的一种诘问,“摄影师处于文化变革的最前线,这个职业比任何一个职业拥有更多的真实记忆,现在,摄影技术也在不断更新,每一幅照片都打破了原来的数字构成,再也没有所谓的原版和拷贝差异等问题;每一张照片都意味着新的生命力。观看者很少会去关心影像是否真实?这些意味着什么?数字影像世界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正在失去的真实世界,而且,不可避免地,这个真实世界注定要逝去。”在纪录片《都市时装速记》里,文德斯更是在对日本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的拍摄中探讨了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不管是拍照还是拍电影,在某种意义上都变成了机械复制时代的物化问题,而物化的根源,就在于权力的控制,“我意识到通过镜头捕捉到的画面和我想捕捉的东西并不一致,镜头捕捉的,是这个城市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当看到画面感受到的,其实并不是真实世界想表达的。”文德斯坐在行驶于东京街头的车上,一边是被影像化的山本耀司,一边则是在现在时空里的东京,在两种场景的并置中,其实凸显的是人和物之间的分离关系,监视器里播放的画面被框定,被束缚,它永远无法溢出物的边界,而现实中的东京却是变化的,随时随刻变化,无处不在变化,在偶然的、随机的状态中,它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是,这也是一种假象,因为在场的东京,又被另一个摄像机所捕捉,又被另一个画面所限定,似乎只要被拍摄,只要被叙述,它永远在画框之内,它永远无法逃逸出物的边界。

机械复制时代的物化本质上是权力控制下真实世界的消失,而这种消失就是制造了分离,制造了隔阂,而回到关于游泳、写作的寓言,文德斯其实是在一种搏斗状态中,“在此以前,我总是跟水流搏斗。我一直停留在旁边的一个小池塘里,因为我缺乏信心。”因为不信任这条河,所以要与水搏斗,因为与水搏斗,所以想要用权力控制它,因为想要控制,便把世界囚禁起来,便要寻找一个终极意义,便制造了隔阂,当《帕勒莫枪击案》的芬恩赤裸着站在窗户前,面对着窗外的白天和黑夜,面对着河流和天空,他质问着时间,却无法逃离时间的控制,在不断的消逝中他充满了对整个世界的恐惧,他说:“母亲怕水,我也怕水。”他不敢跳水,最后只能用爬行的方式开始了所谓的游泳。而这种迷失的恐惧对于文德斯来说,也成为记忆中的烙印,他在距离莱茵河几百米之外的市中心生活长大,当他四岁时,差点掉在合理淹死,“当时,我父亲正游到对岸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岸边。那时,河上还没有任何桥。”

没有桥,没有船,只能与水搏斗的文德斯走进的是一个无法操控、不断迷失的世界,而这种童年记忆成为文德斯渴望摆脱的创作图式,而吊诡的是,越是渴望摆脱,却越是陷入,越是想寻找一个开放的存在,却越是进入到封闭的隔阂中——“我很小就产生一个愿望,就是要出去看看,看看另外的世界是怎样的。这个我孩童时期的愿望,伴随了我一生。”想要从家乡杜塞尔夫走出去的文德斯,想要看看外面世界的文德斯,选择的是地理空间和灵魂旅行的双重方式,这便是他不断丰富的“公路电影”,但是“公路电影”里表现的双重行走方式却造成了另一种隔阂,另一种封闭,以及另一种搏斗。

文德斯行走确立的第一个方向是巴黎,年轻时文德斯怀抱着理想报考了巴黎高等电影学院,但是惨遭失败,为了学习艺术,也为了在巴黎能看到更多的电影,他仍然决定前往巴黎,在巴黎电影资料馆里,文德斯每天要看6-8部电影,他一年的观摩量是1500部,并撰写发表了很多电影评论,这也是他接受正规的电影教育之前一段非常重要的成长历程。而文德斯行走确立的第二个方向则是美国,在德国本土电影不景气的时候,文德斯就喜欢看美国电影,尤其是音乐剧和西部片,1974年受到美国公路片影响的文德斯UK爱是拍摄属于自己的欧洲式公路片,《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作为“公路三部曲”的第一部,故事的起点就是美国纽约,当文德斯让温特从美国返回德国,他更多是想创作自己的公路电影,但是就像主角温特一样,找到的只不过是“老房子之墓”——“公路三部曲”之后,文德斯开始进行好莱坞式的尝试,美国著名导演科波拉邀请文德斯去好莱坞,单纯的文德斯怀着好奇心接手了《侦探小说》的拍摄,但是这部文德斯首次拍摄的好莱坞电影并没有令科波拉满意,甚至很多镜头要求重拍,以致影片发行时间比预期推迟了三年多,对此文德斯满腹怨言:“在拍电影时,我习惯了随时更改场景和对话,根据现场灵感推动剧情进展,但在美国,电影已成为一种工业体系,拿到剧本后,就像签了合同,怎么写就怎么拍,电影成了流水线制造出来的产品。”

好莱坞电影是一种工业体系,文德斯成为了雇佣导演,“从此我再没跟大制作公司合作过”成为他美国梦的一种终结,而这种终结也是另一种开始——就像他的“公路电影”,当行驶在路上是为了一个终极目标,旅行其实和游泳、写作、拍照一样,如果设置了离开和寻找的目的,不仅在搏斗,而且要追求所谓的意义,它最后就会变成一种封闭,一种囚禁,而真正的旅行是一种开放的叙事,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是书写流浪而回归的轨迹,“没有必要去创造它们,真的,因为人类让它们焕发生机。你只是让它们带着自己随波逐流就行了。”而在“公路三部曲”中,文德斯其实已经注入了流浪和回归、边缘和中心的隐秘主题,《爱丽丝城市漫游记》是一个回归的寓言,人生是一列火车,它有着自己的方向,只有当火车有了方向有了终点,游荡才会成为一种可以被书写的旅行,旅行才会变成一种可以言说的故事;《错误的举动》是关于成长的书写,一个人登临,一个人俯瞰,一个人经历了成长,本身就是一次书写,一次对政治之外自然的真正拥抱;而《公路之王更是阐释了“路,在路上”的诗意人生,在只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每个人制造剧本,演绎生活,而这才是真正的电影,“电影业全靠它了,它拉动胶片,每秒转二十四格,这是天才的发明。”

离开而流浪,流浪而寻找,寻找而回归,这是文德斯在“公路电影”中绘制的路线图,当回归成为意义,经历了巴黎和美国两个方向的失败和挫折之后,文德斯终于让电影“在路上”,他认为,一个导演可能犯的最大错误,是“把自己想要说明的一切都展现出来”,然而实际上,电影拒绝展现它企图使人产生联想的东西。文德斯就是在这种拒绝中开始了对电影本身的回归,那一条河流上不需要搏斗,只需要随波逐流:在拍摄完好莱坞化的《侦探小说》5年之后,文德斯执导了电影《德州巴黎》,一样是美国式的存在,甚至一样是美国化倾向,但是文德斯却在《德州巴黎》中解构了旅行的终极性意义,让故事之河真正能够扬帆起航。

《德州巴黎》,其实是《Paris, Texas》——两个地名组合成的世界就是两个方向的存在,一个在欧洲,一个在美国,一个是时尚的都市,一个是蛮荒的沙漠,它们就是被逗号无情地隔开着。它是一张发黄的照片,一直珍藏在那个名叫柴维斯的男人身上,只要拿出来,就能看见“德州”,就能看见“巴黎”,甚至那个隔开它们的逗号也能看见;它是一个地理标记,在那片荒漠的地方,“德州巴黎”是一串字母,它们分列在一张路牌上,标注着方向,标注着地点,但是仅仅是看见,却无法抵达;它也是一面隔开的镜子,柴维斯看见了妻子珍的脸、身体和动作,而珍能听见柴维斯的声音,却无法看见他,只能在反射的镜子里看见自己——都是看见,却都是隔离,像无法拆除的障碍,像必须存在的隔阂,把这个世界重新又拉回到孤独、疏离的状态。他和她,玻璃和镜子,服务和倾诉,对面和自己,声音和想象,当世界以如此隔离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时候,他们似乎从来没有逃离过自己的生活,永远的玻璃,永远的镜子,是一面厚实的墙,是一条隔开的路,是一个放在德州和巴黎之间的逗号。

但是,一个被逗号标注的生命,却在被逗号隔开的德州和巴黎寻找另一个自己,他和出生有关,和生命有关,和爱情有关,和亲情有关,它在发黄的照片里,在虚构的故事里,在逝去的想象里,寻找是为了抵达,抵达是另一种消失,所有那些走来走去的生命,是一种活着的状态,而活着的世界里,他们都在被逗号隔开的世界里陷入循环和轮回,它的起点是流浪,终点也一定是流浪,“我无法愈合曾经的创伤,我的生活中间有过一段空白,我害怕再次离开,也害怕发现的东西,更害怕不去面对这个恐惧。”离开其实就是回归,和柴维斯一样,文德斯也在德州和巴黎之间找到了逗号之外的回归之路,只有当每个人都变成精神意义上的奥德修斯,那么回归便是从“世界尽头”返回到真实的生活本身。

横跨20个城市、9个国家、4个大陆,预算超过2000万美元,作为文德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制作,《直到世界尽头》便是他完成的一部“终极的公路电影”。当世界末日成为人类最大的恐惧,其实真正囚禁人的是自我的迷失,每个人戴着图像的设备,沉浸在无休止的梦中,没有了对话和言说,没有了对现实的关切,他们沉迷却孤独,他们沉睡却恐惧,他们欣喜却堕落,或者躲在岩体的洞里,“他们坠入了自恋的深渊。”而在这个影像化和图像化梦境世界里,小说家尤金在奋笔疾书,他说:“这让我有了重新写小说的欲望,未来就像小说一样。”小说试图回到“太初有道”的言说状态,但是小说不是终点,只有返回于真实的世界,以奥德修斯的回归方式找到出发点,才能从世界尽头看到新的出口,就像最后克莱尔接到了大家的生日祝福,在关涉生命的最真实声音里,回归找到了重生意义上的自我,而这才是从世界尽头返回的开始,因为,“世界还活着。”

不用在游泳时和水流进行搏斗,不用在写作时寻找让故事不断更新的墨水,不用以拍照和摄影的方式保留对现实的操控,不用在汽车、火车、飞机和轮船的迁移中迷失方向,这是《柏林苍穹下》的“当孩子还是孩子时”的人间,这是《寻找小津》中不刻写名字却留下“无”的墓碑,这是《里斯本的故事》中从自然到自由的声音诗学,这是《地球之盐》中“将会恢复成我出生时的模样”的那片森林,没有隔阂,没有封闭,没有终点,也没有逗号,文德斯站在世界尽头,他说,德州其实就是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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