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8《兰基先生的罪行》:醒来与泯灭
依然是一把枪,依然是一种死,依然是雷诺阿极简主义之下的镜头语言,当那些铺垫被省略,当故事突然转向,一个关键问题是:兰基到底为什么会开枪?是因为欠债的老板巴塔拉回来想占有已经变成合营公司的出版社?还是他对兰基女友瓦朗蒂娜恶心的垂涎?枪响了,镜头在旋转,仿佛是一种迷离,而兰基在杀人现场说了一句:“他死了,就这么简单。”
杀人,只要扣响扳机就可以射出子弹,这是一种简单;死去,只要短短几秒,即使挣扎最后也消失在夜色中,这也是一种简单——当巴塔拉在火车事故中大难不死,当兰基听他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他却没有开枪,当巴塔拉走向瓦朗蒂娜说:“我们之间有爱情。”兰基终于拿着枪从楼上下来,不由分说地把巴塔拉推向死亡,似乎比较明确的是:兰基是为了自己的爱人瓦朗蒂娜而杀死了巴塔拉。
在这个意义上,似乎又回归到了雷诺阿隐而不露的道德判断中。巴塔拉是出版社的老板,他掌控着这里的一切,而他最善于掌控的是这里的女人。他回到办公室,就把一个性感的女人叫进去,女人问他昨晚怎么没回来?巴塔拉笑着搂着她,然后不解释地接吻,刚好,洗完衣服的瓦朗蒂娜进来,巴塔拉又把目光转向她,说她长得跟猫一样可爱,并且开始动起手来,瓦朗蒂娜回了他一句:“怎么以为我会跟你睡觉?我讨厌你。”
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似乎巴塔拉的办公室就是他向女人挑逗的地方,甚至是占有女人的场所,当他把维塞尔叫进来的时候,也是嬉皮笑脸地接近她,甚至也开始动手动脚,而维塞尔含着眼泪,尽管她一直爱着青年夏尔勒,但是在巴塔拉面前没有丝毫可以反抗,幸亏有人进来找巴塔拉,维塞尔才得以脱身。而巴塔拉的办公室不久之后又进来一个女人,巴塔拉教他“小宝贝”,又是接吻又是拥抱,而这个“小宝贝”也是对巴塔拉没有丝毫躲避,“你才是最好的女人。”巴塔拉说。
巴塔拉无疑扮演了一个道德败坏者的形象,他对于女人永远有着无法阻止的欲望,而和巴塔拉形成对比的是兰基,他喜欢写作,总是一个人蒙着头在房间里写文章,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当他打开门进入外面的世界,他其实有着对于爱情的美好想象。或者他起先爱着维塞尔,当两个人在公园里坐着的时候,维塞尔却对他说:“我想去墨西哥,不久的一天,会有一个我爱的男人在我身边,永远可以甜蜜地接吻”然后维塞尔便独自乘车离去,留下的是想着表白但没有机会的兰基,而在那失落的一刻,一个胖女人走上前来,说是向他借火,但其实是出卖肉体的人,兰基甚至最后跟着她走了。
导演: 让·雷诺阿 |
他对于维塞尔这份懵懂的情感,最后还是选择退出,那是因为他知道维塞尔所说的那个男人并非在未来,而是在眼前,就是他的好朋友夏尔勒,他曾经试探着告诉夏尔勒和维塞尔在一起,当时听到这一消息的夏尔勒在病床上极为愤怒,所以兰基告诉他是骗他的,“我尝试过了,她不肯。”维塞尔没有爱上兰基,真的一直爱着夏尔勒,终于那次当兰基拆掉了夏尔勒病床旁边窗户上的木板,最后照射进来阳光的时候,维塞尔也走到了他面前,他们相吻在一起,也开始了两个人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没有得到维塞尔的爱对于兰基来说,只是某种失意,而他在见到瓦朗蒂娜的时候,却喜欢上了她的美丽和勇敢,“她真的很漂亮。”而对于兰基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瓦朗蒂娜也喜欢他,那一次他们一起吃晚餐,瓦朗蒂娜的目光看着他,身体逐渐向他靠近,“和一个美国女人交谈有什么感觉?”兰基也笑了,最后两个人也走到了一起。当一幕爱情降临的时候,兰基也怕失去她,所以曾经问瓦朗蒂娜:“你以前干过什么?”打听她的过去,其实是想更好地拥有她,潜意识里也怕她的过去和别人有染,尤其是老板巴塔拉,而对于这个问题瓦朗蒂娜没有什么回答,似乎她的一切都和别的男人无关,但是当那个夜晚巴塔拉重现,当他拉住瓦朗蒂娜,对她说:“我们之间有爱情。”就是在这句话之后,兰基从楼上下来,射出了子弹,将巴塔拉射死在那里。
兰基爱着瓦朗蒂娜,又害怕失去她,而当巴塔拉出现之后又开始对女人行动,兰基最后似乎出于某种妒忌而杀死了巴塔拉,在某种意义上,当兰基犯下杀人之罪,他们的爱却经受住了考验:当晚,瓦朗蒂娜和兰基在合营公司新老板莫里尔的带领下逃离了,在朋友维西尔那里暂时安顿,接着又离开了那些朋友,两个人搀扶着在海边行走,逆风而行的诗意镜头里,是两个人的坚定:对爱情的坚定,对未来的坚定——这是雷诺阿的最后一个镜头,而这个最后一幕呼应的是电影开头,在法国的一家边境旅馆里,疲惫的瓦朗蒂娜和兰基走了进来,他们开了房间,兰基累到在床上,而为了消除旅馆里那些人的疑虑,瓦朗蒂娜出来告诉他们:“我们是在避难。”而她强调的一句话是:“我很爱他。”
《兰基先生的罪行》电影海报 |
一幕爱情从逃离到避难,从最后一个镜头回应于第一个镜头,依然是坚定,似乎这就是关于一个遭受劫难的爱情故事,而兰基杀人也只是出于对瓦朗蒂娜的保护。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表象,巴塔拉的重现,是一种秩序的潜在破坏,因为他在公司里对兰基说:“这一切都是我的,公司赚的钱是我的。”当火车事故发生之后,大家都以为巴塔拉死了,这不仅是一个个体之死,也是某种道德败坏者之死,甚至是旧有的一切死去,而当他回来又要占有这一切,无疑激起了兰基的愤怒,当他举枪杀死巴塔拉的时候说:“他死了,就这么简单。”就是终结一种秩序,而在这种终结里,自己作为一个在底层的创作者,也开始在就有秩序的毁灭中迎来了新生。
这是一个隐喻。巴塔拉是出版社的老板,他代表着权力,权力可以让他在办公室里为所欲为,可以对女人大献殷勤,而一心只喜欢写作的兰基无疑只是他获取利益的一颗棋子,他曾经看不惯兰基相当作家的理想,“看那些作家个个勤奋、卖力,还不是生活在底层。”但是当兰基创作的漫画作品逐渐得到读者认可的时候,他又讨好兰基,让他签订了合同,从此他在兰基身上得到了好处。但是巴塔拉的挥霍,使他负债累累,最后他不得不离开工厂,离开小镇,乘火车去避难。而一场火车事故的发生,让这个权力系统彻底坍塌,也正是在这个机遇中,莫里尔接过了公司,将公司改成合营公司,解决了职工的出路问题。而关键的是,莫里尔非常喜欢兰基“吉姆”系列作品,正是在他的推动下,兰基的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仅在报纸上连载,而且还计划拍成电影。
而就在这个时候,巴塔拉死而复活,权力早已经死去,借尸还魂的那一刻,不管是公司还是兰基个人,都意味着新秩序的终结,所以积极支持莫里尔改革的兰基显然站在改革的行列中,他不再是以前唯命是从的人,不再是被旧秩序控制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吉姆”故事的作者真正成为了独立的人,而这便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决心,他敢于向旧势力说不,更敢于用手中的武器消灭不合理的权力统治——也正是由于改革派的自我决心和自我成长,才能成为产业阶层的主人。
与兰基的改革派一样,夏尔勒和维塞尔代表的是自由派,他们是更年轻的一代,维塞尔向往外面的世界,她的理想就是离开这里去往墨西哥;而夏尔勒更在行动上实践着自由理想,他在剧院外面张贴海报,把一些新思想带进来,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而当一场事故发生,一只脚受伤的夏尔勒无疑象征着知识分子的暂时受挫,他孤独,他悲伤,他无法站立起来,但是兰基却大胆地敲掉了遮挡光线的窗户,“让阳光照进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的这一行动得到了莫里尔的支持,终于那块木板被拆掉,里面和外面的隔阂被消除,夏尔勒不仅看见了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维塞尔,赢得了爱情,而且在大家的支持下,在阳光的照射下,告别了阴霾,重新投入到那一种自由生活里。
兰基代表的改革派,维塞尔和夏尔勒代表的自由派,都在反抗着权势,都在争取着自由生活,他们的觉醒就是那个时代照亮黑夜的光亮,雷诺阿用“诗意写实主义”的镜头让这一切也充满了希望,虽然保持了他缺少铺垫的极简主义风格:瓦朗蒂娜和兰基就在饭店里一场谈话,就走到了一起;前一个镜头是快速运动的铁轨,后一个镜头便是广播里播放的火车事故;兰基的作品获得好评,一组报纸快速转换的镜头便交代了一切……
极简主义镜头下,似乎一切都在自然状态下流露,在构建诗意空间的同时,也因为过于简洁而缺少批判力度,特别是前半部分,镜头转换很快,人物出场如走马灯,削弱了整体的叙事,而当故事渐渐有了轮廓,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展现,也因为中间缺少过渡而变得机械,甚至处在情节的缺省状态中,巴塔拉坐上火车逃难,“小宝贝”送他到车站,挥手告别之际,她流下了眼泪,而身后有个男人靠近她,接着把她带走了,而女人似乎从来没有拒绝和反抗:他是谁?他们去何处?是不是又是一种逾越道德的行为?
也正是雷诺阿的简洁风格,当最后兰基和瓦朗蒂娜逃到边境,并非让人感觉到他们的胜利,相反,不确定因素越来越多:一开始,边境旅馆里就进来警察,是关于佛朗索瓦案件的,警察说找到了新的证据;当瓦朗蒂娜和兰基来到这里住店,一个年轻人在他们进房间后对老板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而瓦朗蒂娜自己出来告诉大家自己实在避难,种种迹象表明,在打破旧有权势追求自由生活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不是胜利者,或者他们最后还是难逃法网,就像片名所示,兰基的杀人行为是一种“罪行”,而罪行当然要接受法律的制裁,在某种意义上,这又变成了破坏改革和自由新的权力。兰基是成功逃出了边境还是落入法网,这是一个悬疑,雷诺阿没有做出回答,但似乎在缺少明确态度下,隐含的线索又告示了一切,也许醒来的知识分子还要遭受更多的折磨和痛苦,甚至他们走上的也是一条被泯灭了希望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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