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3《天伦之旅》:葡萄酒必须是葡萄做的

葡萄酒必须是葡萄做的,是一种纯正,是一种必然,是品尝过后才能得出的结论,譬如人生,譬如家庭。但是这种必然性的强调是不是因为可能陷入在谎言里?是不是所有一切的努力反而喝到了苦涩的酒?没有打通儿子阿尔瓦罗的电话,是无奈的,知道儿子朱列蒙有事情瞒着他,是无助的,听到女儿诺尔玛在隔壁和男人争吵,则是痛苦的,但是当无奈、无助和痛苦组合成的苦涩生活,变成了一杯葡萄酒的真相,对于父亲斯古拉来说,这种必然性依然无法改变,在“孩子们都很好”的安慰中,在“整个西西里都为他们骄傲”的感慨中,透过厚厚的镜片,斯古拉看见了的是人生中另一种必然。
“这是一次重要的旅行,发生了很多事。”斯古拉坐在那里,他在对自己的妻子安吉拉说,只是他面前的安吉拉只是一块厚重的墓碑,但是在说话中,妻子像还活在自己身边。当西西里这个自己出生孩子出生的地方依然有着美丽的风光,当妻子活着或者死去都成为唯一的对话者,当一次旅行发生了很多事也发现了很多事,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葡萄酒是葡萄做的,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还是一个人回来了——那么,这一趟从西西里出发又回到西西里的旅行,为什么让斯古拉感觉到“一切都好”?为什么让他不再纠结于他们说的是谎言?
“从远处看的风景更美。”这或者才是斯古拉在结束这趟“天伦之旅”之后真正发自内心的感慨。当他在听到了蝉鸣而认为是很好的兆头,当他拿着行李坐火车出发,当他怀揣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寻找奔波在各处的孩子,他其实是想近距离靠近他们,甚至是想零距离和他们在一起。孩子奔波在各地,自己独自生活在西西里,这其实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远,当他想要用火车、轮船、汽车来缩短距离,实际上他反而成为了他们生活的闯入者,于是在日渐疏远的现实里,他们在制造谎言,他在误读他们,世界以一种平行的方式相向而行:他们的离开是一种成长的代价,他们的回来是对他的安慰;而他的离开是为了寻找天伦之乐,他的到来是发现人生的另一种风景。
“安吉拉,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在黑屏展开的世界里,只有斯古拉一人的声音,当一个问题被问出,他需要的是对话,只是安吉拉已经死去,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自言自语中留着一个位置等待有人坐上来。所以在踏上这趟旅程之后,他几乎都是在自言自语中设置了一个虚构的对话者:在火车上,他告诉乘务员自己不喜欢坐飞机,然后反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当检票时掉下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邻座提醒他,当斯古拉捡起照片,说起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也是反问:“你可以问我问题。”当在火车站遇到乞丐,乞丐说:“先生,我有三个孩子……”他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恭喜你,我有五个孩子。”他希望别人问他问题,只有在问题面前他才可以回答,只有在回答中他才能讲述故事,只有在讲述故事中他才能找到倾听者……而一切都变成他自设的状态,无论是问题还是回答,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现实还是希望,都变成了一个人的旅程。
甚至,在找寻五个孩子的过程中,他也一直在自己设置的故事里不想走出来。“他们都是好孩子。”这是斯古拉对远方的孩子的评价,“好孩子”的定义在于他们有稳定的工作,有可观的收入,有优越的生活,有体面的身份,而这个设置并不是面对他们的现在,而是他们的过去,“小时候真想让他们长大,可长大了有把他们看成是孩子。”在巴勒莫,在拿波里,在米兰,五个孩子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在看见或者没有看见他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总是想象他们小时候的样子,他给阿尔瓦罗擦鼻涕,他听到卡尼奥说:你永远是我爸爸,他拉着托斯卡稚嫩的手,他看见小时候正在敲鼓的朱列蒙,他想象诺尔玛小时候在沙滩上玩耍——回忆取代了现实,现实被幻觉左右,对于斯古拉来说,他们就是未曾远离自己的孩子,他们就是不曾长大的孩子,他们,当然是自己这些葡萄做的葡萄酒。
| 导演: 朱塞佩·托纳多雷 |
但是在这个虚设的世界里,总是有东西不断地进行着解构,而且荒诞地上演,使得现实变成了斯古拉眼中不真实的存在。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他们发现了从天而降的一个巨大的海藻球,五个孩子欢呼雀跃,每个人都抓住了垂下来的丝带,不想海藻球开始升腾,而不放手的孩子们也被带离了地面,在升腾中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斯古拉和妻子赶忙奔跑过去,但是已经无能为力。这是一个不断出现在斯古拉这趟旅行中的梦境,梦境的预兆就在于无法阻止的分离,即使下面的他在呼喊,在努力,但总归无法让他们回到自己身边。而除了这个梦之外,现实和想象混杂的预兆也不断出现,他看见了在屋顶上拔枪威胁的自杀者,当一种死亡即将发生时,底下的人却发出了笑声;他没有打通阿尔瓦罗的电话,在车上却看见了断裂的巨大雕像,被一辆卡车运走;他坐上了女儿托斯卡的汽车,却在堵车中看见了高速公路上一只梅花鹿;身为联邦区会议秘书的儿子卡尼奥,整天忙于会议材料的撰写,当斯古拉离开的时候,看见干涸的水池里布满了死去鸟类的尸体,“它们疯了,只能自杀。”清理尸体的工作人员说……
屋顶的疯子,断裂的雕像、池子里鸟类的尸体,以及梦中的海藻球,构成了旅途中幻觉意义上的意象,它们是荒诞地存在,它们也是现实的投射,因为在神秘的背后,真相被隐藏了——就像他五个孩子的生活,永远在他看见的背后。儿子阿尔瓦多的电话一直处在留言状态,当斯古拉给他留言的时候,镜头前所有其他人都停滞在那里,这是斯古拉最强烈的感受,“我感觉世界停滞了。”他去儿子的大学找他,得到的答复是“他是存在的”,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找到了卡尼奥,卡尼奥告诉他阿尔瓦罗去度假了,因为他得到了一笔奖金,斯古拉便很自豪地说,他一定是得了一等奖;他看到卡尼奥出入于区政府大楼,满怀自豪的斯古拉让卡尼奥在进入大门时为他拍照;忙于演出的托斯卡将他接到自己宽敞的家,说自己演出成功,第二天留着斯古拉照顾托斯卡一个朋友的孩子;在演奏厅找到了正在排演的朱列蒙,他坐在底下看他演奏,然后鼓掌,对着朱列蒙说:“看,我们斯古拉家族进入上流社会了。”而在诺尔玛家里,当她为斯古拉洗澡按摩,仿佛让他享受了天伦之乐。

《天伦之旅》电影海报
实际上,对于斯古拉来说,当他联系不到阿尔瓦罗而说出“感觉这个世界停滞”的时候,他其实知道自己生活在某种假象中:卡里奥为什么总是忙碌个不停?托斯卡家里的孩子真的是朋友的?朱列蒙真的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没有烦恼?在午夜时诺尔玛的房间里为什么会传来吵闹声?世界停滞了,因为世界变成了斯古拉想象中的世界,它是不真实的,而真实的现实是:阿尔瓦罗因为无法摆脱的孤独在六个月前就自杀了,卡里奥每天对着无人的会场却在贴满了听众照片的会议室里练习演讲稿,托斯卡在演出空隙抱着那个孩子入睡,而男人找她对她说的是:“车子和房子我都要要回来了……”朱列蒙和妻子其实跟踪了斯古拉两天,这两天也是他假装出差而避开父亲的两天;而诺尔玛争吵的对象是马丁,他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离婚,儿子安东尼跟着她……
死亡、离婚、忙于工作,都变成了斯古拉背后的真相,在这个被隐瞒的现实里,斯古拉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自己的脸上也是“一切安好”的笑容,但是即使从怀疑到确认,斯古拉知道了真相,但是对于他来说,接受现实无疑是一种打击,“你们都在骗我。”阿尔瓦罗自杀,“死于孤独是什么意思?没有找到尸体是不是说明还活着?”他把真相说成是谎言,是因为自己不想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是不想破灭自己的希望,是不想让这一趟“天伦之旅”变成伤心之旅。但是正如那张一直怀揣着的全家福照片一样,因为检票时拿错了而被戳了一个小洞,变成了永远的遗憾,即使这个小洞被补上了,但也不再完整。
接受他们并不是真正成功的人,接受他们也在生活中遭遇了困境,接受他们其实是最平凡的人,对于斯古拉来说,这样的真相摆在他面前而成为严酷的事实,的确是摧毁了他的预设,但是当他回忆起母亲生产时的样子,似乎一切都释然了,躺在米堆上的母亲告诉他:“你的牺牲没用,我的牺牲也没有用。”母亲生下了他,他和安吉拉生下了五个孩子,他们无法主宰孩子的生活,他们无法预设孩子的未来,即使牺牲而为他们,也只是自我欺骗的谎言,所以作为一个父亲的全部意义,是为他们建造一个家的地方,那时回来的归宿,而出发之后他们向何方他们如何解决困境,那都需要他们在自己的成长,即使如阿尔瓦罗的自杀,作为父母,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家是出生的地方,家是回来的地方,大家在一起聚会吃一顿饭,也许也足够了,托斯卡问起庭院里的樱桃树还在吗,也许也足够了,而最后斯古拉告诉已经有了女友的安东尼说:“你的女朋友孩子要保住,不管家里人怎么反对,孩子出生后要给他剪指甲,让他手里拿1000里拉,这会带来好运……”父母是父母的生活,孩子是孩子的未来,剪掉指甲,给他们足够生活的钱,如此而已,因为葡萄酒必须是葡萄做的,即使里面有谎言,那一杯酒里也有醇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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