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3《甜蜜的冲动》:在幽深的死亡里
片尾字幕:“谨以此片献给爱德华·科辛斯基。”电影献辞里是真实的名字,真实的人物:爱德华·科辛斯基,他是安杰伊·瓦伊达的好友,也是电影的摄影师,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女演员克里斯提娜·杨达的丈夫,因为罹患癌症而去世,打出这个字幕,无疑表达了瓦伊达对好友事实的悲痛,而这句献辞与片头的字幕形成了回应:“改编自加洛斯托·伊瓦什凯维奇原作小说,改编自桑多·马芮短篇小说,克里斯提娜·杨达独白……”片尾的怀念和片头的介绍,组成了关于电影现实的部分。
演员杨达,电影中的主角杨达,在房间里喃喃自语的杨达,以及杨达提到的瓦伊达和他的拍摄的电影,以及回忆中的丈夫爱德华,都是真实存在的,它构成了关于电影中的记录:在房间里的杨达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点燃一支烟,坐在床上开始独白:“本来计划在波兰某地拍摄本片,那儿有河流,有大桥,我去找安杰伊·瓦伊达,说要去华沙,但也可以在华沙附近,那时的爱德华正在做化疗,安杰伊答应就在华沙附近,但是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这么痛苦……”杨达开始回忆爱德华做CT检查,医生说肿瘤似乎没有变大,“也许那根本不是癌细胞”;回忆在一起时爱德华为他们拍摄的照片,“它们是我的宝贝……”
而在这个独白的晚上之后,片场里杨达拿着剧本读着里面的文字,关于香茅散发的泥土气息,关于电影中玛尔塔的遭遇,一旁是安杰伊,只是他露出的是很小的一个侧脸以及伸出来的一只手;之后电影进入拍摄,“《甜蜜的冲动》第一场!”场记板的声音宣告了电影的开拍。在电影进入《甜蜜的冲动》之后,是杨达自白的第二个片段,她还是在那个房间里,还是在抽烟,只不过已经不是晚上,而是阳光透进来的白天,“我不相信他会死,但他还是死了……”这已经是第一场独白7个月后了,杨达站在窗前回忆这七个月来爱德华的状态,回忆自己看到化验报告单时的心情,回忆最后爱德华逝世时的悲伤,“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躺着,和最后一碗汤时,他走了,我忘不了那些夜晚……”
隔着7个月,隔着生与死,杨达的两段独白构成了爱德华死亡的过程,但是杨达独白里的死亡并不是一种独立存在,它和那部正在拍摄的《甜蜜的冲动》构成了一种交错的关系:爱德华和电影有关,杨达在读着剧本,瓦伊达的侧脸露出来,以及剧本中的香茅、玛尔塔都在真实的记录中被展现出来,就这样这部《甜蜜的冲动》一点一滴地进入到了瓦伊达的叙事中。而片头的字幕就反映了这种交错:电影改编自加洛斯托·伊瓦什凯维奇原作小说《甜蜜的冲动》和桑多·马芮的短篇小说《突然来电》,它们构成了虚构的电影部分,而独白来自于杨达《最后的笔录》,三个文本成为电影两部分的基础,一边是纪实一边则是虚构,一边是现实一边则是电影,但是很明显,瓦伊达制造了这个戏中戏的结构,就是要在嵌套中构建起两个文本相同的主题,无疑,这个主题便是死亡。
在杨达的独白中,爱德华罹患癌症而逝世,死亡对于杨达,对于瓦伊达,对于剧组人员,甚至对于波兰电影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悲伤的存在。而在电影里,玛尔塔的孩子死于战争,死于起义,那间孩子们生活过的房间总是被缩着,玛尔塔不让仆人打开,紧锁的意义就是因为它装满了痛苦的回忆,只有在那个晚上她和丈夫一起打开了门,目睹了墙上的那些照片,内心的悲伤再次被唤醒;而玛尔塔自己总是感到不舒服,最近这段时间甚至瘦了六公斤,身为医生的丈夫为她拍片,发现她也患上了绝症,丈夫对玛尔塔的好友说:“她活不过这个夏天了。”但是这个秘密没有告诉玛尔塔,还无法从孩子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玛尔塔不知道病魔正在夺去她的生命。玛尔塔遇到了一个和死去的儿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博格斯托,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相约在湖边游泳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激情爆发,在河岸狂吻,而这也许就是“甜蜜的冲动”,但是当博格斯托下水去采香茅,他溺水了,在玛尔塔的呼喊中旁边的两个男人赶来救起了博格斯托,但是博格斯托似乎没有了呼吸……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在玛尔塔的故事里,呈现了过去孩子的死,现在博格斯托的死,以及将来自己的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都被死亡笼罩,它和电影之外爱德华的死构成了关于主题的一致性,这是这种一致性,瓦伊达将两者结合在了一起,打破了纪实与虚构、现实与电影的界限:在博格斯托溺水的时候,玛尔塔也跳入水中,但是她无力去救他,而这一场景似乎让她看到了儿子的死亡,于是从水里出来她奔跑着离开,而这时电影拍摄暂停,当瓦伊达宣布停机,玛尔塔的扮演者却没有停下脚步,在大雨滂沱中她拦下了一辆车,浑水湿淋淋的她躺在了汽车后座上,她在颤抖,她在呻吟,但是镜头一转,玛尔塔的演员却变成了杨达,她一样躺在后座上,一样在颤抖在呻吟,然后便开始回忆爱德华之死:“他化疗后很坚强……他就是我至死不渝的爱……”玛尔塔和杨达已经合二为一,死亡已经合二为一,痛苦和悲伤已经合二为一。
这也许就是戏中戏的意义所在,这就是嵌套结构所具有的张力,但是当瓦伊达将两种死亡合在一起,甚至在电影的形式中完美结合,看起来两个文本之间并不具有真正的合一性:爱德华的故事几乎纯粹在叙述一种死亡,这是疾病带来的死亡,它缺少深层次的原因,在浅层意义上只是死亡本身呈现出的悲伤,而玛尔塔相关的死亡却更为丰富,也更为多元,它和战争有关,和“甜蜜的冲动有关”,和无法知道的真相有关,它在历史、现实、爱等诸多主题上被表现出来,甚至它构成了一种幽深的存在。在死亡主题上不具有同一性之外,或者安杰伊还期望通过文本的互文凸显两个故事中的“隔阂”主题,但是同样的,两者的联系也是脆弱的,甚至戏内和戏外本身就是割裂的存在。
玛尔塔的故事里,隔阂当然是存在的,丈夫是医生,玛尔塔是以助手的身份在他身边,和繁忙的丈夫相比,玛尔塔则活在寂寞之中,虽然她对此没有怨言,但是内心里并不认同这样的生活,她告诉女友自己没有其他朋友,社交圈只有丈夫和病人。她和丈夫之间看起来很和谐,但是两个人晚上休息时却走向各自的房间,似乎是一种分居的生活,只有一个夜晚玛尔塔拉着丈夫的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当丈夫发现玛尔塔患上了绝症,连这个夏天也活不了了,他并没有告诉玛尔塔,这或者是为了不刺激玛尔塔,但是在生活中丈夫也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关爱。夫妻之间的隔阂也许由来已久,甚至可能和孩子死亡有关,当玛尔塔打开孩子的房间,她问丈夫的是:“你活着难道不感到愧疚?”这句话有一定的分量,它甚至更像是一种质疑,丈夫似乎避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一句:“生命是脆弱的。”
《甜蜜的冲动》电影海报
寂寞的玛尔塔,患病的玛尔塔,失去了孩子的玛尔塔,和丈夫存在隔阂的玛尔塔,正是因为她遇见了和儿子差不多的博格斯托,所以将对儿子的思念和爱投射到了他身上,她找理由借书给他,约他一起游泳,这种爱在甜蜜的冲动中又演变为一种畸形的爱,她看到博格斯托和女友海琳卡在桥上吻别,嫉妒心让她很是生气,甚至想要取消一起游泳的约定,而博格斯托赶来之后两个人又在河岸狂吻,超出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最后酿成的悲剧里似乎还有着诡异的成分,玛尔塔也跳下水去,但是在博格斯托挣扎的时候,她竟然推了他一把,使他彻底沉入水底,博格斯托是一个筏夫,竟然会淹死在并不深的河水里,没有人故意制造悲剧似乎显得不可能,玛尔塔的这一举动是不是意味着她对“甜蜜的冲动”的惩罚?
“甜蜜的冲动”背后是玛尔塔和丈夫之间的隔阂,对于博格斯托来说,也是因为隔阂而寻找一种冲动,他和海琳卡在一起,总感觉两个人的身份相差太大,海琳卡是一个学生,而自己是一个混混,海琳卡让她多读书,但是他没办法让自己看进去,玛尔塔想借给他的那本《灰烬与钻石》,博格斯托也没有拿走——瓦伊达根据《灰烬与钻石》改编的同名电影中也有一段爱情,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这场爱情也以死亡而告终,爱情是祭品的主题似乎和《甜蜜的冲动》不谋而合。玛尔塔和丈夫的隔阂,博格斯托和女友的差距,造成了非正常的《甜蜜的冲动》,最后都走向了死亡。这是电影所表现的隔阂主题,而在爱德华的死亡中,隔阂似乎也若隐若现地存在,杨达说起爱德华想在华沙附近拍摄,瓦伊达一开始没有同意最后同意了;杨达说爱德华自认为才华比瓦伊达高,而且爱德华曾经阻止杨达进入剧组,但最后同意了,爱德华生前的种种态度似乎和瓦伊达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但是死亡降临,这种矛盾也就被淡化了,片尾的献辞更像是瓦伊达对两个人矛盾的一种化解。
但无论如何,和爱德华有关的死亡和隔阂,都是在一种浅层次上表现出来的,就像瓦伊达露出的侧面和一只手,就像杨达的独白时站在右侧也只是露出一个侧脸,纪实的、现实的、真实的文本都没有完全进入到虚构的、电影的、表现的文本里,所以两者貌似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嵌套结构,但却是松散的,机械的,甚至是断裂的,而最大的遗憾在于,当瓦伊达把现实的死亡和隔阂掺杂在其中,反而淡化了电影内部的叙事,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了玛尔塔孩子之死?丈夫为什么要愧疚?女友为什么要她原谅自己?博格斯托的死到底是不是一种阴谋?在幽深的死亡里,一切都变成了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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