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7《在哲学与艺术之间》:褶皱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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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他总是结巴,他不是讲话结巴,而是由于语言本身而结巴。一般来说,只有讲外国语言的人才是外国人。而他则相反,是一个讲母语的外国人。
       ——《关于戈达尔<2×6>的三个问题》

他是一个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人,他是一个平等待人的人,他是处于绝对寂寞之中的人——这是吉尔·德勒兹眼中的戈达尔,但是他绝不是以一种静态的命名来定义这一个还活着的、还在电影世界里进行创造的、甚至将影像概念带入电视以“积极而富有创造性的线”驱动电视的法国新浪潮电导演,对于德勒兹来说,戈达尔不只是一个导演,也不是如新浪潮电影被贴上“作者电影”的标签而成为一个影像的制造者,其实,戈达尔对于德勒兹的意义,就在于他代表着一种力量,一种生活和思想的力量,一种哲学家的力量。

戈达尔是一个出于绝对寂寞中的人,但这不是普通的寂寞,是“非常充实的寂寞”;戈达尔是一个总是结巴的人,但不是讲话结巴,而是因为语言本身而结巴,甚至是一个在结巴中“讲母语的外国人”——正是这种创造性的结巴,正是这种寂寞,使得戈达尔成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充分体现在戈达尔6部2集的电视节目中,德勒兹说:“他可能是没有让电视欺骗的绝无仅有的一例”,并没有让电视欺骗,是让电视重新回到影像的世界中,是让电视找到了让这种特殊力量展现出来的机会——对电视的深恶痛绝,不正是戈达尔一以贯之的态度?为什么在德勒兹看来,他去除了电视的欺骗性甚至控制性,而成为“只是影像”思想的一种生动实践?

无论是非常充实的寂寞,还是语言本身带来的结巴,戈达尔都在回归一种本真,就像他所提出的那句话一样,“无所谓正确的影像,只是影像。”只是影像,在德勒兹看来,就是一种行动,就是一种实践,就是一个人物,而且就是本身,无所谓正确,是因为不需要和占主导地位的涵义和既定口号相符,不需要证实某一事物的思想“是将要来临的”,在“只是思想”的状态中,现在就是生成,无需任何证明的简单事物,“是思想的沉吟,它们只能以提问的形式表达出来,而这些提问又往往使人无言以对。”所以戈达尔和他的“影像与声音”是在两个方向上展开行动,一方面,是恢复外部影像的完整性,使我们感知的东西和影像相等,或者说是还给影像“其所有的一切”,这便是反对权力及其制约的斗争;另一方面,拆散了作为权力拥有者的语言,在“结巴”中分解整套号称正确的观念,以“仅仅将观念”提出来的方式表现影像。让感知的东西和影像相等,分解正确的观念,戈达尔就是在这样“只是影像”中创造了特殊的力量,而这种创造在德勒兹看来,不是2×6的复数性,而是用一个最为关键的联系连接了行动、事物、事件和人物。

并列连词ET就是“和”,它不是指向特定关系,而是引出了一切关系:有多少个ET就有多少关系,它不仅使得一切固定的关系摇摆不定,也使得是、存在以及动词摇摆不定,“ET(和)……ET(和)……ET(和)……”就像戈达尔的结巴一样,创造着语言的奇怪用法,在和占统治地位的语法规则相对立中,ET展现了一种积极行动的力量——即非成分也非总体,而是将其变成了充满行动、事件乃至人物的整体。在德勒兹看来,总体和整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总体集合了不同的成分,但是它的边界是清晰的,或者说他就是一个闭合的系统,相对闭合或者人为闭合,在这一种闭合中,既无寂寞的力量也无结巴的可能;而整体则属于时间范畴,它贯穿了一切总体,但是它却阻止总体完成自己的闭合,正是这种阻止产生了总体之外的意义,并使得“所有总体的总体”这一著名的悖论得以解构。

编号:H48·2200817·1676
作者:【法】吉尔·德勒兹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0年04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8.60元
ISBN:9787208163485
页数:248页

2×6的非复数化计算,整体的非总体化闭合,德勒兹就是从戈达尔的“只是影像”的观念中看见了电影的本质,看见了哲学的意义,他写过关于影像的两本书:《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就是在阐述这种“只是影像”的整体性。在他看来,电影之所以有能力表现或创造最大量的不同影像,有能力通过蒙太奇合成不同的影像,就是因为电影是建筑在“运动-影像”基础之上的。运动-影像一方面在看电影的人那里,把代替变成了客体,人们抓住了最平庸生活中那些难以忍受的东西,当这一种看变成主动,就如德勒兹评价戈达尔那样,“只是影像”让感知的东西和影像相等,所以人们处在纯粹的光与音响的情境中,让感知和情感进入了与“经典电影”的感觉运动体系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体系里;另一方面,时间不再是从运动-影像的组合,即蒙太奇中推断出来,“而是相反,运动从时间中推断出来。”

“只是影像”让影像与自己的光和音响保持新的关系,使得影像变成某种与其说可见不如说可读的东西,所以德勒兹认为,运动-影像让摄像机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这种作用就是将影像变成了思想,变成了能够抓住思想的机制,在时间符号、识读符号和精神符号的建立中完成了对影像的自我超越,也实现了阻止影像变成一种闭合总体的整体意义——在取景中,电影确立了一个人为封闭的临时总体,在剪切中,确定了运动或分布在总体各成分中的运动;运动便是表现了整体的变化,“整体贯穿一切总体,阻止其完全闭合。”运动创造了整体的变化,运动从时间中推断出来,而在时间-影像的系统里,影像以一种“影像自动运动”的自动时间化完成了建构,就像费里尼所说,“我们同时是儿童、老人和成人”——当运动接受了自动时间化的创造机制,就是表现了一个对情境做出反应的人物,“那就有了故事。”

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构筑“只是影像”在另一个时空中的ET关系,当呈现为一种整体性,在德勒兹看来,这便是“敞开的整体性”,“当影像是一种运动的时候,各个影像如果不内在化于一个整体,彼此便不衔接。”敞开的整体性观念具有某种纯电影的含义,但是它却需要创造和将要创造模式,在这之中就需要某种想象界的存在,“实象与虚象互换,潜在变为实在,实在变为潜在;透明与不透明互换,透明变为不透明,不透明变为透明;细菌与培养基互换。”想象界就是交换的总体,在需要创造和将要创造模式的道路上,当然出现了电视,出现了对电影具有危险的电视——或者悲观主义,或者乐观主义,但是在德勒兹看来,当世界本身在拍某种电影,当再没有什么发生在人类身上,“一切都发生在影像上时,这便构成了电视。”

在“致塞尔日·达内的信”中,德勒兹分析了影像的第三种功能以及第三种关系:不再是“影像后面有什么要看的”,也不是“怎样看影像本身”,而是“如何置身其中,如何钻进其中”——“既然一切影像都钻进其他影像,影像的背景已经是一个影像,空由的眼睛已经是一个无形的镜片。”面对电视既不是悲观主义,也不是乐观主义,不是被控制,也不是和电影一样旅行,而是“做自己的电影”,而是在不平等中“观察”电视——或者如戈达尔的《2×6》的这一部电视节目一样,在“只是影像”中寻找一种力量,寻找行动、事件和人物本身,寻找ET所构建的关系整体——在并不闭合于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的观念中,以整体性阻止人为的闭合。

戈达尔“只是影像”具有特殊的力量和语言结巴的生成性,而在米歇尔·福柯那里,德勒兹也看到了一种主动产生的主体性,和影像本身的运动一样,它也是“区别于知识和权力的艺术行动”。从1962年认识,到加入“监狱调查团”,德勒兹所认识的福柯是“当代哲学家中最现实者”,福柯身上的现实性就是和19世纪决裂的态度,是重新审视理性的思想,是思想行动的哲学。“我需要他,远远胜过他需要我。”他认为福柯是一个“在事物推进的地方将事物拦腰截住”的人,劈开事物,劈开字词,在非永恒中寻找新事物的形成,所以在福柯看来,知识分子不具有普遍性而具有特殊性,他不是普遍价值的代言者,而是“以自己的资格和地位之名”讲话,“福柯将他的生命置于思想之中:同权力的关系,再就是同自我的关系,这一切是生存或死亡问题,是疯狂或新的理性的问题。”而这便是他所说的主体化,这是一种对声明方式、对新风格的实际探寻,是在主体的生产中跨越知识与权力固有阶段,“他画出可以使他脱离危机的线,引进知识和权力的新的关系,即使为此他必须死亡。”

这是德勒兹为福柯所画的肖像,和对于戈达尔的画像一样,德勒兹强调了“只是影像”的力量意义,强调了权力和知识新的关系,而这一切都为了表达德勒兹自己对于哲学的观点,他说:“哲学与对时代的愤怒不可分离,但哲学同样也给我们带来了安宁。”他说:“哲学不同强权讲话,哲学没有什么与之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与之沟通的,它只是在发声。”或者正是这种“只是哲学”的观念,让德勒兹从如总体闭合的强权中寻找阻止闭合的整体性,寻找开放和创造意义,寻找哲学带来安静、发声的用处。在《致一位严厉批评家的信》中,德勒兹就表达了愤怒,他对这位“有魅力,聪明,但心怀歹意,几近恶毒”的大检察官“充满了假意的怜悯和报复的渴望”进行了反击,但重要的是德勒兹以哲学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非常喜欢反哲学史理性传统的哲学著作者”,从卢克莱修、休谟、斯宾诺莎、尼采,到柏格森、福柯,德勒兹就是从他们身上找到了“对消极的批评、对欢乐的培养、对内在性的愤恨、对力量与关系的外在化、对权力的揭露”的力量,而这就是哲学的用处,所以德勒兹对“严厉批评家”的发问转变为一种哲学的构建:“现在的问题并不是人是什么的问题,而是一种非人的生成的问题,一种动物普遍性的生成的问题:这倒不是把自己视为动物,而是将人体拆散了架,每个人都从人体的某一强烈感觉区发现自己寄居的区域,并发现寄居其中的群体、种群和人种。”

非人的生成问题,依然是一种生成,一种拆解其实是一种生成,就像回击批评家把德勒兹和费利克斯·瓜塔里的合作看成是“相互不睦与相互指责”,只是企图将“无法区分的东西区分开来”——从《反俄狄浦斯》到《千高原》,两个人合著的作品是不是意味着合写反而变成矛盾和攻击?德勒兹说,既然“每个人”就像“大家”一样,已经包含了复数的概念,每个人等于多人,“属于我们每个人的也就是属于我们两人的。”这或者就是总体和整体的某种哲学分野?从作品来看,德勒兹所说的复数的“每个人”就体现在“反俄狄浦斯”的解构和建构中,就体现在《千高原》的间奏和相连中。

为什么要“反俄狄浦斯”?就是因为俄狄浦斯式的精神分析对“无理性”的声音充耳不闻,就是将一切神经症化了,就是将欲望罩在家庭舞台上,“精神分析学只是将平方的俄狄浦斯、迁移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的俄狄浦斯,像一堆泥似地堆到沙发上。”所以精神分析变成了唯心主义,“欲望生产简化为一套被称作无意识的表现的系统,简化为谈话、表达或相应理解晖的形式;无意识工厂简化为一种戏剧舞台,简化为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力比多的社会包围简化为家庭包围;欲望被叠合在家庭的坐标上,叠合在俄狄浦斯上一又是俄狄浦斯。”而真正的精神分析应该是精神分裂分析,它是一个人欲望机器的表达,它抵达的是力比多的社会包围;瓜塔里则认为,精神分析的分裂过程是一个破译的过程,一个消除恐惧的过程,“唯有革命行动才能阻止这个过程转化为精神分裂症的产生。”分析而分裂,分裂而破译,在解构和建构中,那个生成性的行动才会转化为如资本主义最初的意义一样,是一种阻止闭合的革命性意义。

而在《千高原》中,德勒兹和瓜塔里更是创造了一个起伏不平的高原,那是复数的高原,那是变化的高原,那是生成的高原:每一个高原都有一个虚拟的日期,每个高原都有一幅插画——1914年,战争,但也是对狼人的精神分析;1947年,阿尔托遇到无器官身体;1874年,巴尔贝·都尔维利使短篇小说理论化;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1837年,舒曼去世……日期是事件,却是不分年序的标识,事件成为一物、一人和一主体的个性化方式,就像书名本身一样,是复数的千所代表的个性化,当书中引入了口语,引入了间接引语,引入了语言的变量,引入了议论的间奏,一座高原和另一座高原相连,起伏不平的千高原便成为一个开放的根状茎,一个阻止闭合的整体,而这正是哲学的隐喻:“哲学研究概念。一个系统便是一整套概念。当概念与状况而非本质相关联时,便是开放系统。”概念不是现成的,不是预先存在的,是需要发明和创造的,所以从这两本“每个人”而成为“大家”合著的书里,在革命行动的“反俄狄浦斯”中,在个性化相连的“千高原”上,哲学在对抗,在生成,在发声。

“既然哲学本身什么也创造不了,那它除了对某些事物进行反思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于是它便对永恒或是历史进行了反思,而它本身则不能再进行运动了。”哲学家不是反思者,是创造者,而这种创造就如汤因比所说,是游牧者,“游牧者是那些不移动的人(因为他们拒绝走开,所以他们变成游牧者)。”哲学家创造概念,哲学家在千高原上游牧,所以哲学的风格就是概念的运动,当语句赋予概念以生命,它所生成的便是“一种独立的生命”,独立而具有个性化,它是时间,是事件,是行动,“一股气流,一阵风,一天,一天中的一个时刻,一条溪流,一个地方,一个战役,一种疾病,都有一种非个体的个性。”所以这种非个体的个性就是在生机论中构成符号和事件,引用莱布尼茨的观点,最动人心弦的莫过于那些似乎是静止的东西的不断运动,也就是“一个旋转成褶皱的粒匣子的舞蹈”——褶皱,有差异的褶皱,个性的褶皱,运动的褶皱,开放的褶皱,“没有褶皱相同的两个东西,没有褶皱相同的两块岩石,同一事物也没有规则的褶皱。”所以,褶皱无处不在,在单子的世界里,当一小部分被照亮,世界就折叠进每个灵魂之中,“人民,总是一种新浪潮,总是社会织物上的一种新的褶皱;作品,总是新材料所特有的皱起。”

褶皱是开放的,是创造性的,是无处不在的,也必将是一种阻止闭合的整体,而更重要的是,莱布尼茨给予了谓语一种“断然的行动”意义,它是一个属性,一个事件,当谓语是“断然的行动”时,主语的概念也必将被修正,主谓的结构也将被革命,而文体向着三极伸展:概念或新的恩考方式,感知或新的观看和理解方式,情感或新的体验方式——德勒兹说:“这是哲学的三位一体,哲学犹如歌剧,需要这三者‘产生运动’。”运动改变了时间,改变了历史,改变了状态,也改变了政治,在生成的世界里,戈达尔在“只是影像”中说着结巴的话,福柯在主体化中“劈开事物,劈开字词”,莱布尼兹在无处不在的褶皱中让粒匣子舞蹈,而德勒兹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找到了可能的、半偶然的、量的机制:“人类的唯一机会在革命的生成之中;只有革命的生成能够避开耻辱,或是对不可原谅的事物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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