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7《惠子，凝视》：“感谢指教”的战斗人生
女孩，拳击，战斗，这些词汇会让人想到暴力，想到取胜欲，想到动荡和激情，但是和《百万美元宝贝》《百元之恋》《出拳吧，妈妈》里的那些热血和坚毅不同，三宅唱的《惠子，凝视》却以一种缓慢沉静的方式讲述一个故事，它甚至缺少励志的元素——以第一场比赛2:0战胜对手叙述惠子的“战斗人生”，最后却在充分准备中完败于对手，胜似乎并不是惊喜，败也并非是全然的失落，情感似乎一直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徘徊，那么，作为女职业拳击手的惠子，又如何在“凝视”中推向另一场战斗。
“凝视”无疑是三宅唱切入惠子故事的一个核心点，凝视不是简单地观察，不是漫无目的地游猎，不是被动地看见，凝视是身为听力受损患者对世界、对自我的一种认知状态。惠子出生于东京的荒川区，一出生变患有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致使两耳听力丧失，也就是说，惠子从一出生就丧失了听觉，她在成长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声音，“声音”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一个空白。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声音构筑了一个丰富和庞大的体系，它可以自言自语，它可以和人对话和沟通，它可以识别可能的危险，它可以对周边环境进行判断——当惠子失去了所有由声音开始的这一切，“缺失”成为惠子成长中一个无法涂抹掉的必然，甚至不仅仅是感官上的缺失，与人言语交流的缺失，对世界做出反应的缺失，更重要的还有另外的缺失：在电影中从未出现过惠子的父亲，父亲在惠子的生活中一定是缺失的，惠子和弟弟住在一起，母亲只有在她比赛的时候出现，某种家的温暖也是缺失的，拳击馆的会长说起惠子小时候曾被霸凌，这是社会关怀的缺失，而且惠子的身边基本没有朋友，只有在一场戏中和几个还有在一起，友谊似乎也是一种缺失。
生理上的疾病造成感觉上的缺失，人生成长中诸多需要带来的生活缺失，对于惠子来说，缺失的现实似乎是构筑了最基本的“无”，所以她在这种无的状态中趋向了自己的封闭。在电影开始的时候，出现了几次镜子，第一个镜头就是惠子在写日记，她的面前放着一面镜子，这似乎是惠子凝视自我的象征；去了拳击馆，惠子开始更换衣服，她的更衣室里就是一面镜子，这是惠子对社会的凝视；后来在回到和弟弟租住的房子，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也是一面镜子，这是她对一天生活的凝视……因为听不见，因为诸多的缺失，所以惠子需要凝视，凝视自己，凝视社会，但是所有的凝视都没有逃离镜子的范围，这一种镜像的凝视带来的依然还是封闭，还是怀疑，当弟弟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问她，为什么不说出来，惠子用手语已告诉弟弟，“说出来还是要一个人面对……”
所以说出来或不说出来并没有区别，在这样一个只有自己能面对的世界里，惠子的凝视从最初的投放最后又原路返回，而这一种状态就像三宅唱切入故事的背景一样，那是疫情蔓延的时期，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距离，商场的告示是“非必要不出门”，似乎每个人都丧失了最基本的感官功能，像惠子一样被困在里面，像惠子一样想要凝视最后还是被阻断了目光，回到自身，也封闭了自身，在一次惠子回家的路上和对面而来的夫妇撞了一下，面对他们的质问，惠子择路而逃，甚至连自己的物品也不要了。封闭而且逃避，就是惠子凝视的第一重困境。
| 导演: 三宅唱 |
但是她发现了拳击，找到了拳击的快乐，会长回忆惠子两年前开始学拳并成为职业拳击手，当初会长问她想不想学的时候，惠子毫不犹豫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想”的发声像是惠子自己制造的第一个声音，它是回应，更是对自己的肯定。当弟弟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拳击，惠子的回答是：“因为出拳的感觉很好。”惠子会什么会在拳击中找到自我？因为拳击让她学会了凝视：拳击要面对对手，必然要观察对手，必然要在对手的攻防中调整战术，也必将要在对手中找到机会和破绽，所以拳击带来的凝视就是一种对世界的看见，它取代了听觉丧失带来的无声世界，看见成为惠子的另一种听觉，由此激活了自己。但是这一种凝视又是单一的凝视，看见对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客体化的过程，自我被放在一个取胜欲望的实施者位置上，在那场对狩野穗花的比赛中，惠子抓住机会以2:0取胜，这是她在求生欲爆棚中完成的凝视，但是胜者的惠子眉骨也受了伤，因为在那场比赛中她只有进攻而缺少防御，伤敌的同时也伤了自己，而身为宾馆保洁的惠子，在同事让她比赛完好好休息时，她却说：“如果休息感觉自己在偷懒。”
惠子的这种状态其实就像母亲看比赛时的紧张心情，在台下母亲为惠子拍照，她颤抖的双手拍下的照片很多是模糊的，紧张意味着怕输掉，怕受到更大的伤，而惠子也有着这种状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惠子对对手的凝视是一种对胜利的渴望，凝视的后果就像母亲拍下的照片，变成对世界的模糊定格。从凝视而返回自身的封闭，到凝视而求胜的模糊，惠子需要的是另一种成长中的凝视，两件事促使惠子开始真正学会凝视，一是拳击馆由于受到疫情影响和城市建设的需要而闭馆，惠子在这里找到了自我的存在，在这里拥有了出拳的感觉，对于她来说，拳击馆就是自己精神领地的避风港，就是走出自我面对世界的窗口，所以当得到闭馆的消息，惠子陷入了悲伤，在比赛即将到来时，惠子却选择了休息，而教练把她介绍给新的拳击馆时，她又以“离我家太远”为由拒绝了。
《惠子，凝视》电影海报
第二件事则是会长身体出现问题，尽管会长夫人告诉大家会长很快会好起来，但是教练偷偷抹眼泪就是一种暗示。会长对于缺失了父亲的惠子来说，是父亲般的存在，惠子在日记本中写下了这两年自己的成长之路，在这条成长之路上，会长是永远的存在，无论是在场馆训练时，还是在他们锻炼的那座桥下，会长一直陪伴着她。而现在会长遇到了健康问题，甚至面临生命的威胁，对于惠子来说，那个让她感觉安全的屏障开始坍塌了。拳击馆的闭馆和会长的疾病，对于惠子来说，是双重的打击，但也正是这种打击，让惠子开始了第三种凝视。惠子以前是一个人面对困境，是通过拳击让自己看见世界 ，但是会长后来对她说：“拳击必须要有战斗的意志，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是对对手的不尊重，自己也处在危险之中。”看起来会长的这番话也是一种求胜的表达，但是“战斗”在这里不仅是和对手战斗，也成为了和自己战斗；战斗不仅是为了战胜对手，也是为了尊重对手，在这个意义上，通过战斗的凝视就不再是为了胜利，而是让对手存在，让自己存在，并在自己和对手的战斗中找到一种呼应。
在对阵大塚纱耶香的比赛中，经过刻苦训练的惠子被击倒，可以说是一场完败，对于职业拳击手来说，失败就是对自我的否定，但是惠子终于学会了凝视，在桥下的那条路上，惠子看到了在拳击台上击倒自己的大塚纱耶香，大塚纱耶香穿着工作的制服，拿着安全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职业拳击手，而两个人相遇时，他们友好地握手，大塚纱耶香对她说的是：“感谢指教。”那时候他们在拳击赛场之外的生活中，那时候他们时谁胜谁负都不重要的朋友，而那时候也是惠子真正凝视的开始：凝视自我和他人，凝视胜利和失败，凝视就是战斗，是他人存在的战斗，是自我和世界发生关系的战斗，更是不陷入危险尊重自己和他人的战斗——在这样的凝视中，三宅唱以一个富有诗意的剪影让惠子从画面中走出，走出意味着投入另外的生活。
三重凝视，是惠子的成长过程，而当最后的场景是河流、高架、街道以及夜晚，像惠子一样的个体完全湮没于城市的宏大叙事之中，这不是自我的消失，而是以一种更常态的方式命名了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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