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7《螺丝在拧紧》:把她朝幽灵的方向推

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在走廊里,就在我的门前,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但是这些又似乎是模糊得让人无法当真的幻觉,我宁可说,在明暗交错中,一些其他的或者后来发生的事情此刻袭上我的心头。
——《第一章》
贫穷乡下牧师的女儿成为了家庭教师,雇主是个意气奋发的绅士,要教的是聪明可爱的孩子,不仅那座府邸轩敞宏大、富丽豪华,自己所住的房间宽敞气派,而且还是整个府邸中最舒适的房间之一,这里有华丽的大床,挂着镶有花边的帷幔,还有落地的长镜,第一次可以完整看见自己……当二十岁“我”成为这里的家庭教师,一切甚至成为了享受,但是却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听到了神秘的脚步声,这是不是一种从高处慢慢跌落造成的不安?这是不是内心从欣喜到焦虑再到紧张仿佛“螺丝在拧紧”的状态?
小说的第一章已经传递出某种惊悚感,而亨利·詹姆斯之所以营造了这种“模糊得让人无法当真的幻觉”,是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基调,在一切变得安逸、满意甚至某种快乐的氛围构建起来之后,微弱的声音、模糊的幻觉又带向了未知的方向,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作了一个铺垫,但是这个隐隐感觉到的“明暗交错”的世界,真的是“螺丝在拧紧”的恐怖?“那自然是把故事又拧紧了两圈三圈,加倍地惊心动魄呗!”螺丝在拧紧,是故事在拧紧,是令人惊悚的感觉在拧紧——而且是在一中“在”的进行时态中发生,它带来的就是无处不在的恐怖在场,而这是众人在听说了某个故事之后的感觉——詹姆斯用一种嵌套结构开启了对恐怖故事“叙说”的模式,在众人成为听众的情况下,螺丝不仅正在拧紧,而且在一种外力的作用下拧紧,在一种未知的外力作用下拧紧,在一种不知将会发生什么的外力作用下拧紧。
这无疑是詹姆斯营造恐怖气氛的创新手法,“引子”部分就是不断被拧紧的螺丝:“时值平安夜,在一座古旧的宅子里,众人围着炉火团团而坐,刚刚听到的故事令我们个个毛骨悚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说的第一句是一种对现场的切入,一个故事已经在众人围炉而坐的时候讲完,这是一个令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故事,似乎螺丝已经在众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状态中拧到了极致——詹姆斯根本没有讲述那个毛骨悚然的故事,这种缺省反而留下了悬念,反而在莫名中制造了紧张。但是这仅仅是开始,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在等着大家。这个故事是和面目狰狞的厉鬼有关,和房间里的妈妈、小男孩有关,“鬼把孩子妈妈弄醒可不是为了让她给孩子壮胆,哄他重新入睡,而是要她本人也见识见识方才让小孩丧魂落魄的场面。”但是当道格拉斯引出他所要讲的故事,就是“螺丝在拧紧”达到的效果:如果故事中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两个,将会如何?这一下子便勾起了大家的欲望,但是这只是铺垫的第一步,道格拉斯对故事作了定性,“那故事里弥漫着匪夷所思的邪恶、神秘和痛苦。”这是铺垫的第二步,不管是第一步的疑问还是第二步的定性,都是螺丝被拧紧了一圈;他没有立即讲述这个故事,而是说起了和故事有关的背景,故事被锁在别处的抽屉里,必须写信把钥匙寄给仆人,然后让仆人取出稿子然后寄过来,要得到书稿得费一番功夫,这是铺垫的第三步;而道格拉斯说这个故事是一个女人写的,她去世已经二十年了,故事被写成文字至少已经二十年前,而且作者已经死去,这是不是又让螺丝拧紧了一圈;和这个死去的女人有关的故事也透着神秘,她并没有将故事告诉过别人,而且她被猜测是恋爱了,后来又怎么去世了?故事本身和作者的故事构成了双重的叙事,一样是神秘的,螺丝又拧紧了一圈;后来道格拉斯得到了仆人寄来的手稿,也在众人再次围炉之后讲述了这个故事,而最后他把手稿给了我,因为道格拉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希望我能保存,这又变成了另一个带着悬疑的故事,似乎螺丝又被拧紧了一圈。
和两个孩子有关的恐怖故事,和作者去世有关的神秘故事,和道格拉斯有关的悬疑故事,故事套着故事,故事连着故事,詹姆斯创造了一个三层的嵌套结构,三层嵌套仿佛是三颗螺丝拧紧在一处,或者让螺丝以三倍的力拧紧,而且三个故事都和死亡有关。这的确是詹姆斯写作恐怖小说高明之处。而随着最内核的故事被讲述,真正的那颗螺丝也开始了拧紧的过程,它是以作者“我”的口吻叙述这个故事的:应聘成为家庭教师,要教的是府邸主人的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并不是主人的亲生的孩子,而是他的弟弟和弟媳的孩子,“几年前,他在军队服役的弟弟和弟媳不幸客死印度,留下了一双儿女——他的小侄子和小侄女,于是他便成了两个孩子的监护人。”又是和死亡有关;本来孩子有一个家庭教师负责照顾,而且照顾得很好,但是她不幸去世了,这又是一个死亡事件;在主人聘任“我”成为新的家庭教师之后,提出了“三不”原则,“不许提要求,不许发怨言,也不许写信谈任何事情”,所有事情都需要“我”来应付,而花销由律师支付,“她必须承担全部的责任,好让他做个清净闲人。”为什么他会这样做?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建立了这个原则之后,“他瞬间如释重负,喜出望外”,感谢“我”做出的牺牲,而这里诡异的是,“我”也感觉自己得到了回报,而他最后的结局是:“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编号:C38·2241004·2190 |
“我”如何得到了回报,他如何再也不见?这是和故事有关的故事,仍然属于嵌套结构的部分,也仍然是被不断拧紧的螺丝。而随着“我”真正展开这个故事,螺丝一次一次被拧紧:来到庄园认识了格罗斯太太,一个和蔼的仆人,见到了小姑娘弗罗拉,“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震惊于府邸的豪华气派,满足了自己一切的想象,之后又去接了从学校里回来的男孩迈尔斯,“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萦绕着那种同样纯洁的芳香,一如我初次见到他的妹妹。”但是十岁的迈尔斯之所以从学校回来,是因为他被开除了,格罗斯太太惊讶于他怎么变成了害群之马?这当然为后面故事的走向做了铺垫,但是真正让这个故事披上神秘且令人不安色彩的则是我之后的几次遭遇:我看见了鬼魂:在暮色之中,我忽然看见了弗罗拉想要带我去的塔楼上又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个身影让我两次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从震惊到诧异,感觉在自我否定着,“我想起那个人——似乎我想到的一切——当时在场的一切都被死神笼罩着。”
因为震惊,因为诧异,因为感觉在自我否定,我没有告诉格罗斯太太,但是之后在餐厅里又看到了窗户外的“他”,“他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而且这回和上次一样,只能看见他腰部以上。”当我站在那里脸变得煞白,格罗斯太太看到我也吓了一跳,这里就起到了双重的震惊,螺丝在拧紧,而当我说出“他”的时候,格罗斯太太则提到了一个名字昆特,他曾是主人的贴身仆人,但是后来他死了,格罗斯太太之后补充了昆特死亡的细节,因为喝醉了酒在结冰的陡坡上摔倒死去,关键不是昆特的死,而是按照格罗斯太太的描述,“他生前举止怪异,行踪诡秘,心地险恶,劣迹斑斑——这些都说明他的死并不简单。”死去的昆特再现,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我和弗罗拉在河边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黑衣女人,“一个穿黑衣的女人,面色苍白,真是可怕——也是同样的神情,也是那样一张脸!”当我向格罗斯太太描述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说到了前任家庭教师杰塞尔,而且她在离开庄园只会不久也死了。
昆特死了,在塔楼和餐厅的窗外出现,杰塞尔死了,在湖边再现,两个鬼魂先后出现在庄园里,螺丝是不是又被拧紧了?而随着他们以鬼魂的形式出现,关于他们的故事也被讲述:在格罗斯太太的口中,昆特是心地险恶的人,而杰塞尔则是“下贱得要命”,而且他们之间也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他们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份、地位”,一个喝醉酒死了,一个离开后死了,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庄园而且以鬼魂的形式出现,到底用意是什么?我没有见过他们却看见了他们的鬼魂,对于他们回来的意图,我的怀疑是和两个孩子有关:在湖边的时候,我和弗罗拉在一起,我看见了她那么弗罗拉也应该看见了她,但是弗罗拉却完全像没看见一样,“我察觉到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我先是意识到,她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紧接着,她转过身来,背对着湖水玩耍。”为什么弗罗拉故意装作没看见?在我之后再次看见昆特的鬼魂之后,回来却发现弗罗拉的小床空了,而在遇见杰塞尔的鬼魂之后,在草地上却看到了迈尔斯,当迈尔斯说和弗罗拉说好两个人分工,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掉进陷阱的人是我!”于是我对格罗斯太太说:“属于昆特和那个女人。他们想要得到两个孩子。”当然,对昆特和杰塞尔不满的格罗斯太太也和我站在一起试图阻止他们。
而实际上,螺丝拧到这个地步,故事讲述中的破绽已经出现了,也就是说,对于故事所传递的恐怖气氛在慢慢减弱——自始至终,看见鬼魂、遇到鬼魂、陷入孩子设下的陷阱,都是“我”在讲述,一切是我所见,是我所怀疑,也是我在叙说,也就是说,只有单一视角的“我”提供了故事,只有“我”成为唯一在场者——即使在河边有弗罗拉在,即使迈尔斯和弗罗拉都在游戏之中,但是他们的在场也是通过我而讲述的,在并无旁人作证的情况下,所见所疑和所述有可能是一个谎言,或者是一种幻觉和臆想——直到真正的证人出场,才证明这的确是一个虚构。这个证人就是格罗斯太太,在发现弗罗拉不见之后,我和格罗斯太太赶往河边,但是并没有看到弗罗拉,我怀疑弗罗拉坐上了小船划到对岸去了,格罗斯太太用怀疑的口气问我:“全靠她自己——一个孩子?”之后我看见了幽灵,拉着格罗斯太太并指给她看,但是格罗斯太太没有看见所谓的幽灵,而且证实了我所看见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她不在那儿,小姐,那儿没有人——您根本什么也没、看见,宝贝儿!可怜的杰塞尔小姐怎么可能——?可怜的杰塞尔小姐已经死了,被埋葬了。”
这个故事惊悚的部分变成了一场误会、一个玩笑,一种幻觉,由此拧紧的螺丝开始慢慢松开,根本没有什么死去的人变成的鬼魂,也根本不是孩子合计的阴谋,到这里为止,似乎一切在螺丝被松开后走向了结局,但是詹姆斯却以另一种方式拧紧了另一颗螺丝。当我为了证明在湖边看见的就是杰塞尔的鬼魂,拉着格罗斯太太,“把她朝幽灵的方向推”,但实际上,不是“我”把格罗斯太太推向幽灵的方向,而是“我”把自己推向幽灵的方向,甚至“我”自己变成了幽灵,因为这颗恐怖的螺丝完全是由我将它越拧越紧的:“我只能坚持下去,靠着相信‘天理’具有战胜邪恶的力量,靠着把我所面对的巨大考验看作是某种动力,它推动的方向不同寻常,过程也尤为痛苦,但终点是美好的未来,我只需在世俗的人类美德上再努把力,就好比将螺丝再拧紧一圈罢了。”
我认为昆特和杰塞尔真正想要的是这两个孩子,是他们曾经把邪恶的思想灌输给孩子,而现在回来就是让他们和魔鬼在一起,弗罗拉的撒谎,迈尔斯被学校开除,都是他们被魔鬼教坏的表现,所以面对恶魔,我必须成为孩子们的卫士,必须承受一切的恐怖和危险,必须捍卫世间的正义,必须和幽灵正面交锋,“总而言之,我只有紧紧掌握住舵把,才能避免沉船灭顶的命运。”于是“我”拧紧了螺丝,于是“我”开展了斗争,于是“我”成为了真正令人恐怖的幽灵:我赶走了格罗斯太太,格罗斯太太带走了弗罗拉,我面对的是“害群之马”的迈尔斯,之所以被学校开除就在于他偷了东西,我是如此确信,尽管迈尔斯一次次否认甚至屈服,但是面对恶,我还是采取了行动,甚至看见窗外出现昆特的幽灵时,将他们当做了同一个敌人。终于迈尔斯抽搐不已,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叫,“在这寂静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而他那颗小小的、被夺走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从故事被讲述之前螺丝一圈一圈被拧紧,到进入“我”的故事发现鬼魂不断出现螺丝再次被拧紧,从“我”讲述的故事是一次臆想而使得螺丝慢慢松开,再到“我”真正成为恶魔杀死了孩子将螺丝拧到了极限,詹姆斯通过嵌套结构制造了恐怖,通过讲述营造了神秘气氛,又通过恶魔的现身推向了悲剧,真正的螺丝被拧紧不是围炉中听说的故事,而是“我”的疯狂、谵妄制造的真实恐怖,“那是一个生灵在即将堕入地狱的时刻才会发出的凄厉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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