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7《婚姻生活》:和我们有关的“性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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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版本六集295分钟,电影版时长168分钟,无论是六集的电视版还是近三个小时的电影版,伯格曼的《婚姻生活》都让时间呈现出史传的长度;而在时长之外,从玛丽安和乔汉已经维持10年的婚姻到两人出现裂痕、乔汉出轨、两人离婚、各自组建新的家庭,也经历了漫长的十年,这后婚姻时代的十年也构成了历史的维度。近三个小时的电影,10年的情感波折,在伯格曼的镜头下,“婚姻生活”如何讲述一种在时间中湮没又浮现于时间之上的历史感?

和电视版本人为设置的六集版本相比,电影版也有机地区别出“婚姻生活”的六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他们面对朋友的“访谈”说起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这是恩爱的故事;之后好友皮特和凯瑟琳夫妻在他们家发生争吵,乔汉在工作中和女同事的暧昧,作为心理医生的玛丽安接受一个无爱婚姻患者的咨询,都是以他人情感出现危机为背景,两个人已经走过十年的婚姻出现了裂痕;之后的“保拉”段落,则是乔汉直接告诉玛丽安自己爱上了保拉,婚姻至此走向了无可挽回地解体;“泪流成河”部分则是强调了两个人各自受到的伤害,泪流成河成为他们梦魇般的生活写照;两个人签署离婚协议是婚姻真正走向终结的标志;但是在“午夜”段落中,已经各自组建家庭的他们,又回到了他们曾经共同居住过的房子,七年时间匆匆而过,但是在共同面对记忆的时候,他们却又彼此依靠,黑暗的房子里显出炉火的光,是他们可能走向的复合生活。

从最开始在众人面前的恩爱,到他人情感危机映照下的裂痕,从乔汉背叛到各自被伤害,从签订离婚协议到最后回到旧房子,六个部分构成了玛丽安和乔汉的“婚姻生活”。不管是10年的整体叙事,还是六个部分的曲折经历,都构成了一段历史。但是在这个历史叙事中,各部分并不是泾渭分明展现的,它有着内在的逻辑和机理,这种机理在伯格曼构筑的对话体中,反而具有了一种反转性的结构,也就是说,前一部分往往是后一部分的铺垫,后一部分是前一部分的继续,这种铺垫和继续甚至是一种反切:不是顺理而走向必然的阶段,而是在逆向中让喜变成悲,又让悲变成喜,正是这种反切的结构,使得婚姻史内部更多了张力,从而使得十年的“婚姻生活”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叙事整体。

“序曲”部分的格调是快乐的,它注解的婚姻则是幸福的,按照乔汉的说法,这10年的婚姻“合拍到离谱,幸福到尴尬”,42岁的乔汉和35岁的玛丽安面对朋友的“访谈”,脸带笑容,他们回忆着两个人的相识相爱,即使玛丽安不善于表达,也没有乔汉自信,甚至她曾经还经历过一段不成功的婚姻,但是当和乔汉在戏剧小组中认识,度过了初期所谓并不想爱的开始,最后同居半年之后结婚,婚后还有了两个孩子。但是,乔汉所说的合拍和幸福,在共同面对镜头时,却隐约露出了不和谐,乔汉过于自信的表达和玛丽安欲言又止的风格,其实就是一个伏笔,在回顾了十年婚姻之后,玛丽安说了一句:“生活是一场赌博”,乔汉则补充说:“世界正走向毁灭”。他们说出这两句话似乎在对那些婚姻不幸福的人提出忠告,但是言辞的背后则是他们内心的某种不安。

当皮特和凯瑟琳在他们家做客的时候,这种不安在皮特和凯瑟琳的争吵中变成了一种预兆:他们相互攻击,他们叙说着婚姻中的问题,皮特说凯瑟琳是个生意人,只顾着财产,而凯瑟琳则说他是个傻瓜,甚至说到了更为隐私的性爱,“你让我恶心,我宁肯叫其他男人也不愿和你做爱。”争吵变成谩骂,皮特引用了斯特林堡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比夫妻间相互憎恨更可怕的事?虐童或许更糟。”他们就是相互憎恨的夫妻,于是曾经开玩笑的离婚威胁变成了现实,于是最后的谩骂变成了泼水的愤怒。除了凯瑟琳和皮特相互憎恨的夫妻关系,另外对乔汉和玛丽安婚姻解题的力量来自于其他的他者:在实验室里,乔汉和女同事一起记录实验数据,乔汉却问她那首单独献给她的诗怎么样?女同事还故意问了一句:“怎么没有给玛丽安看?”在离开之前,女同事称他是“亲爱的小乔汉”,而这个女同事刚刚和男友分手;在玛丽安的诊所里,一个妇人向她倾诉了内心,说自己和丈夫结婚好多年,孩子都长大了,才最终选择要和他离婚,妇人所说的婚姻和玛丽安的婚姻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丈夫在外人看来也是好男人,甚至在妇人的眼中也是一个好丈夫,但是最本质的问题是:“我们之间没有爱。”妇人形容没有爱的生活:“对一切的感觉很远很干涩,所有东西都变得苍白。”所以她要改变这一切。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编剧: 英格玛·伯格曼
主演: 丽芙·乌曼 / 厄兰·约瑟夫森 / 古内尔·林德布洛姆 / 毕比·安德松 / Wenche Foss
类型: 剧情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瑞典
语言: 瑞典语
上映日期: 1973-04-11
片长: 169分钟(电影版) / 299分钟(TV版)
又名: 婚姻场景 / 婚姻暗流 / 一场婚姻 / Scenes from a Marriage

女同事的暧昧,妇人的倾诉,和皮特、凯瑟琳的相互憎恨一样,其实就是为乔汉和玛丽安看上去幸福的婚姻制造了不安,但是这种不安并非仅仅是外部的刺激,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的确感到了危机。在乔汉回到家之后,玛丽安还和以往一样照顾他、亲近他,但是她明显感受到了生活中的不和谐,她问乔汉的两个问题是:“两个人真的可以长久厮守?”“如果彼此相互欺骗了怎么办?”很明显,乔汉没有说起女同事,玛丽安也没有提到妇人,玛丽安之所以想到这两个问题并期望从乔汉的回答中找到答案,很明显就是对婚姻没有了自信,对彼此的和谐存在了疑问——关于是不是要和玛丽安的母亲吃一顿晚餐,是这两个问题的导火索,而导火索最终慢慢燃烧起来,婚姻终于走向了更严重的危机。

乔汉提早一天回来,这出乎玛丽安的意外,但是当她兴高采烈为乔汉准备晚餐,乔汉叹息地告诉了她一个决定:“我爱上了别人。”乔汉说自己爱上了在研讨会上认识的保拉,回来不仅告诉玛丽安这个事实,更重要的是接下去的计划:明天去巴黎,然后在一起,“我受够了你的喋喋不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你。”对于玛丽安来说,这一定是迎头一击,甚至是毁灭性打击,似乎根本没有预兆地就把自己推向了被抛弃的深渊。但是这一切似乎看上去又是水到渠成的事:在乔汉说出这个决定之后,玛丽安一定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一定会大喊大叫甚至嚎啕大哭,甚至会转变成对乔汉的仇恨,但是玛丽安出乎意料地冷静:虽然有泪水,但是还是很理性地问他发生了什么,还为他准备明天出行的行李;而对于保拉,她也只是想了解她而已,乔汉给她看了照片,玛丽安甚至说她的胸很丰满,头发是染过的;第二天玛丽安还按时起床为乔汉准备好了早餐……另外一方面,乔汉的出轨并不是猝然发生的,当玛丽安在乔汉离开之后找朋友弗雷德利安想得到安慰,并希望他能和乔汉谈谈以挽回这一局面,但是弗雷德利安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了乔汉的事,也就是说,世界上除了玛丽安,所有人都知道了乔汉的背叛,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在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乔汉的背叛已经“蓄谋已久”。

但是当两个人进入到“泪流成河”的阶段,在各自被伤害的情况下,爱却并没有完全泯灭,甚至在这场由危机走向解题的婚姻生活中,两个人发现还爱着对方。玛丽安在乔汉面前说:“现在可以申请去离婚了。”但是目光中却是不舍,她也是毫无遮掩地告诉他:“我还一直挂念着你。”尽管和另一个心理分析师已经开始了肉体上的生活,也从肉体过渡到了精神的交流,但是玛丽安还是直言不讳:“我还是爱你,其他人令我厌恶。”同样的,乔汉也对他说:“我爱你。”在夜深了的时候,乔汉要走了,但是在开门之后他又返回,接着抱住了玛丽安,而玛丽安也恳请他留下来,虽然乔汉最后还是决定回去,但是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热恋阶段。到了签订离婚协议的时候,两个人似乎只要跨过去就是真正的自由,但是无论是乔汉还是玛丽安,都不是想要挣脱彼此,玛丽安甚至想好了一起吃晚餐“庆祝”,就像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时的仪式,而自责是“社会无用之人”的乔汉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受够保拉了,我想回家,我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依赖你……”而在几年后他们再次重聚,已经各自走入了新的婚姻的他们回到曾经居住的房子,两个人在共同的回忆中依然难分难舍,玛丽安对他说的是:“我觉得我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而乔汉说:“我自私地爱着你,很世俗却很完美。”两个人依偎着,“让我们一直这样坐通宵吧……”

《婚姻生活》电影海报

等待通宵,其实是传达着漫漫黑夜没有尽头的渴望,其实是想让彼此分开的两个人在一起。在恩爱的时候出现裂痕,在伤害的时候保留着爱,离婚之后又回到了从前,这是怎样一种无法舍弃、无法断绝的婚姻生活?当然两个人从分歧到欺骗,从分开到离婚,矛盾是存在的,隔阂是存在的,甚至对彼此的伤害也是存在的,所有的分歧、矛盾和不和谐似乎都体现在最基本的性问题上:皮特和凯瑟琳的争吵似乎揭开了这一层面纱,当乔汉回家,玛丽安对他提出的是:我们做爱吧,但是乔汉以劳累为由拒绝了玛丽安的请求;当乔汉告诉玛丽安自己喜欢上了保拉,玛丽安问他的问题便是:“性生活和谐吗?”乔汉似乎在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的,这也许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机。”把性生活的改变说成是转机,似乎在刺激玛丽安,在两个人最后一次在床上,玛丽安提出的要求是:“我想和你做爱,看在过去的份上。”而在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玛丽安把做爱也看做是离婚的仪式之一,甚至他们已经躺在了地上,在即将进入实质阶段的时候,他们发生了争吵,于是关于性便成为了两个人矛盾激发的导火索,”上帝,我恨透了你,特别是当我们做爱,我感觉你冷漠无味的时候,而当做爱后我见你赤身裸体坐在浴缸里,清洗我射进你身体里那些肮脏的东西时,我就会想,我恨透你的身体了,恨透你的一举一动,我本该对你恨之入骨,我真想粉碎那些从你身上发散出的冷淡和抗拒,可我们却扯开别的话题说起我们鱼水之欢,相处和谐……“

渴望性,又拒绝性,性是爱情乃至婚姻的粘合剂,性又称为彼此仇恨的原因,在他们若即若离的不同阶段,性一直是中心议题,但性只是一种表象,性的背后是爱,它可以在不和谐中走向仇恨,也可以在相互包容中成为最深沉的爱,所以性的问题其实关涉的是一个如何爱的问题,而这才是“婚姻生活”中的关键。那么,爱是什么?爱让两个人走在一起,爱让他们结成夫妻,无疑爱就是一种共同面对、共同拥有的存在,这种共同性便是:我们。但是在婚姻出现裂痕乃至危机最后走向离婚的过程中,“我们”就被分割成了我和你:当乔汉直截了当告诉玛丽安自己爱上了保拉,玛丽安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这个我们是婚姻中的我们,是统一体中的我们,是性和爱在一起的我们,但是乔汉接了她的话说的是:“我们明天准备去巴黎。”玛丽安所说的“我们”被乔汉偷换了概念,那个属于玛丽安的“我”被抽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称为保拉的“我”,乔汉又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和保拉结合在一起称为了“我们”。

这也许正是伯格曼看见的真正属于婚姻的危机,它拆解了性与爱,它拆解了我和你,所以在面对“我们”这个问题的时候,想要寻找答案就必须重建“我们”,而这个重建的“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如婚姻一样建立共同体,而是发现真实的自己,也就是真实的“我”——这才是伯格曼赋予这个漫长的婚姻史一个最核心的概念。在曾经属于“我们”的生活中,乔汉的自信甚至自负,玛丽安的害羞甚至沉默,都在拆解“我们”,更是在异化“我”,就像玛丽安所提的问题:“如果两人相互欺骗怎么办?”欺骗就是对真实的背叛,在这种背叛中,“我们”就是如梅特林克所说成为“相互憎恨”的可怕存在。所以婚姻出现了危机,所以两个人走向了离婚。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乔汉还是玛丽安,都开始寻找真实的自我,并在真实的自我中成长,最终发现新的“我们”。

乔汉无法忍受玛丽安的喋喋不休,无法继续她的冷漠无味,所以他会逃避,他会背叛,但其实,他发现那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关爱,而这样的结局更多的责任也在自己,只有当他走进另一段感情,才发现保拉也有缺点,甚至更让自己无法忍受,在所谓的爱和隐婚不断重复的困境中,乔汉才发现自己的虚伪,才发现自己的自私,当初他在玛丽安面前宣布自己的背叛,并没有感到羞耻,他反而担心妈妈会怎么想,孩子会如何面对,接下去该如何准备晚宴,“我们得去海滩一趟,去爬山,去圣莫里兹。我们得庆祝圣诞节 、复活节、生日,什么什么节,一次又一次的!”仿佛他是为别人而活,在没有自我的情况下,他的逃避也变成了自私。但是当他失去了这一切,当他在此面对玛丽安,才知道爱在心里,只有发现真实存在的爱才能找到真实的自己,这就是乔汉的蜕变。

玛丽安的自我成长更是如此,她在乔汉面前读起自己写下的日记,就是在叙说自己最隐秘的内心,““从我会记事起,我便是如此顺从、得体、近乎谦卑。妈妈对我和姐妹们的教导都旨在教我们成为温顺的人。在和他人的相处中,我拼死为了取悦他人。我从不思索自己所好,却总是思索别人想我有什么喜好。我知道这其实不过只是懦弱,更甚者,这一切根植于我对自己的漠视。”为了家人伪装了自己,所以懦弱,所以躲避,而在婚姻问题上也是如此,“在和乔安一起生活的小幸福里,我们对一切事默然,这是一种潜藏的残忍和冷酷,每每回想,我总是越感惊心。修饰我们稳定的关系,这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在乔汉背叛之后,玛丽安才知道必须告别这一切,“早知如此,我决不甘自己让别人替我安排一生。”从迷失中走出,从孤立中寻找力量,这便是“我”成为我的意义所在。

性只不过是一种自救的方式,爱才是真实自我的表达,所以即使离婚而使“我们”解体,只要“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也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在最后的“午夜”中,玛丽安做了一个噩梦,“我穿过一条危险的道路,发现手不见了,只剩下了驱赶……”醒来她问乔汉:“我们生活在混乱中吗?我们是不是遗漏了重要的东西?”手不见了,就像肉体之性的不完整,所以只剩下了躯干,所以遗漏了重要的东西,但是,在“我”被唤醒之后,在“我”重新定义之后,手还会长出来,遗漏的东西还会找回,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失去了别人面前可以展现的恩爱,失去了孩子和家的共同生活,失去了婚姻的完整性,但是在破碎之后,在伤害之后,在经历之后,真实的“我”之回归:“我觉得我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的玛丽安重塑了“我”,“我自私地爱着你,很世俗却很完美”的乔汉重建了“我”,我和我,便是“我们”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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