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7 《和巴什尔跳华尔兹》:仿佛观看一部电影
观看是绕开现实的行为方式,是剔除记忆的叙事场景,是模糊历史的讲述技巧,当2015年的观看变成现实,它放大的是2008年的影像,而当2008年的观看变成现实,它激活的是1982年的记忆——关于贝鲁特大屠杀的历史,为什么以一种“大胆的动画纪录片”的方式再现?关于死亡和恐惧的战争,为什么只呈现了50秒的呼喊和哭泣?再现却是表现,一大段字幕背后的是真实的战争,还是艺术的电影,是不可遗忘的记忆还是刻意模糊的历史?
1982年6月,以色列军队大规模入侵黎巴嫩,占领其三分之一的领土,部队集结在贝鲁特城郊,当年9月14日,黎巴嫩当选总统巴什尔被炸弹袭击身亡,以色列当局以此为借口进军贝鲁特,而黎巴嫩基督教长枪党民兵扬言要为遇刺的领导人报仇,他们冲入萨布拉和夏蒂拉的巴勒斯坦难民营,把尚未撤走的老幼妇孺屠杀殆尽,数据显示当时难民营的巴勒斯坦平民有约3万人被屠杀。这是写在纪录片片头的字幕,一场似乎已经被写进历史文本的战争,但是这场关于死亡的恐惧历史和谁的记忆有关?是和以色列军人,还是黎巴嫩基督教长枪党民兵,或者是巴勒斯坦幸存的难民?在这个三方博弈的历史中,黎巴嫩基督教长枪党民兵无疑是死亡的制造者,而那些巴勒斯坦难民营的人就是牺牲者,那么,进军贝鲁特的以色列军人更像是这场报复战争的观众,他们驻扎在难民营附近,他们看见了血流成河的惨剧,他们也用火光照亮长枪党的捕杀,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战争之外的旁观者,他们观看这一场和死亡有关的战争电影。
| 导演: 阿里·福尔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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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条狗,带来26条狗的复仇,曾经的追杀,却带了20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当博阿兹讲述这一个恐惧之梦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是以色列电影导演福尔曼,但是这一场关于恶狗的讲述并非可以成为福尔曼电影达素材,相反,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梦,一个和曾经的历史或者无关的梦,一个只在被压抑的现实里虚构的梦。“你当时离现场只有100码,难道从来没有过闪念和噩梦?”当博阿兹问福尔曼这个回归历史的疑问的时候,福尔曼纠正说,是200-300码,而且真的在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这样的噩梦。福尔曼不断地摇头,用“没有”来否定这恐怖的一幕。100码变成了200-300码,这不是两种记忆的区别,而是两个站在真与假不同立场上的回忆者必须保持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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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巴什尔跳华尔兹》海报 |
这是2006年的对话,和那场被写进历史的战争相聚了20多年,但是20多年太过短暂,对于还活着的记忆来说,它总是被复原出来,尽管福尔曼要增加100多码的距离来制造人为的距离,甚至用“没有”来否定自己的亲历,但是那26条狗、贝鲁特、枪声终于还是成为了无法抹去记忆中的关键词,“20年来第一次让我的思绪回到了贝鲁特,不光是贝鲁特,还有萨布拉和夏蒂拉难民营的那场大屠杀。”可是这种思绪是断片式的,那些狗或者和自己无关,或者也是捏造的故事,但是为什么记忆会以另一种梦境的方式出现——福尔曼也看见了自己那个梦,没有凶恶的狗,没有枪声,只有城市外的那一片海水,只有从海水中苏醒过来的自己,也只有上岸进入街道的死寂夜晚。
“记忆只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这是福尔曼的律师对他说的话,梦是记忆的一种实验,有时候会将假的故事会变成真的现实,有时候却会将真的历史变成假的场景,梦是一种选择,甚至取决于记忆,博阿兹的那些恶狗带着他重回那个追杀巴勒斯坦逃亡者的记忆,但是福尔曼的那片海水也一样带着他进入了“该去的地方”。一旦记忆被激活,对于福尔曼来说,已经无法再被遗忘,甚至再也不能隐藏了,对于他来说,似乎寻找这些记忆的片段,再现当时的大屠杀场景变成了他的目的,他必须寻找,必须复原,必须去该去的地方。
作为一个以色列士兵,福尔曼或者和这场大屠杀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既不是实施者,也不是受害者,他只是亲历者和见证者,甚至吗,他只是旁观者。而那些曾经和他一起的以色列士兵仿佛都变成了这一场大屠杀的旁观者。现在生活在荷兰的卡米用炸丸子赚来的钱拥有了十亩土地,这个曾经被认为可以拿诺贝尔奖的军人曾经对于核物理有着天生的兴趣,但是当成为军人当参与战争,记忆或者只变成了爱画画的儿子对于他的那个问题:“爸爸,你以前在军队干什么的?有没有杀过人?”而那个乘坐自己的坦克驶进贝鲁特街区的光头,在高唱“黎巴嫩,早安”的时候,却陷入了突袭之中,而对于20年前的这一次死里逃生记忆,原初欣赏风景的进军变成了躲在石头后面的逃亡,“他们开始撤退,而我被遗弃了。”
战争就在身边发生,20年其实并不能平复记忆,相反却再一次被放大,再一次被强化。福尔曼寻找记忆却慢慢变成了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梦魇,是的,他发现了已经模糊的记忆,那是19岁的青春,却注定要背负武器,走向战场,而面前的战争对于福尔曼来说,并非只是一种现实,父亲二战时的战争经历对于他来说,构筑了一个传承的系统,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记忆属于父亲,但是对于福尔曼来说,却也是一种启示,而当他变成军人奔赴战场的时候,也并非是为了国家,为了荣誉,而是为了报复抛下自己的女友耶丽,当第一次有了探亲假的时候,沮丧的福尔曼甚至想回去和女友复合,但是探亲假不到24小时,他就被重新召回,目的地是郊外的别墅。在郊外潜伏的福尔曼终于听到了上司接到的电话,“巴什尔死了。”而这一次的刺杀却成为以色列军队进攻的借口,“两个小时后进入贝鲁特!”这是命令,但是对于福尔曼来说,似乎是对于女友真正报复的开始,“我满怀着恐惧,我想用死亡来报复她。”
充满了个人的戏谑,甚至当福尔曼站在军用机场的时候,他有过一种“像一个游客,想去哪个城市游玩”的想法,战争变成了游玩,似乎那里没有子弹,没有死亡,只有对现实的逃避,只有对秩序的颠覆。但是那些和游玩有关的伦敦、巴黎、纽约,最后终于被一声炮弹爆炸声带回到了现实,从臆想回到现实,对于福尔曼来说,似乎并不能融入战争,“记忆只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的另一个意义就是,拒绝走向不想去的地方。是的,当福尔曼的梦境中出现那一片大海,大海之中却走来一个全身裸体的女人,他把福尔曼从那艘“爱之船”上带离,福尔曼躺在她的身上,仿佛找到了自己一直希望拥有的母体,安静地离开船只,离开城市,离开记忆,离开战争。
但是片段的现实里,他还是踏上了贝鲁特的土地,还是拿着枪行走在死寂的街道里,战争让这个城市变成了废墟,却也变成了充满危险的前沿阵地,坦克进入果园,是前面巴勒斯坦孩子射来的火箭筒;军队进入街区,是被废弃的高楼射出的子弹,敌人在哪里?其实处处是敌人,而巴什尔之死其实只不过是战争的借口,谁刺杀这个当选的总统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弹可以光明正大地开火,死亡可以光明正大发生。当弗兰克冲出掩体坑道,向着任何一个假象或者真实的敌人疯狂地扫射,只有枪声,只有子弹的呼啸声,四面八方都落下了自己射出的子弹壳,这是枪林弹雨中跳起的华尔兹,头顶着巴什尔的巨大海报,整个战争仿佛只是一个人的舞蹈,那一刻,巴什尔的追随者,巴什尔的敌人,以及挑起战争的以色列人,仿佛都在华尔兹舞步中成为战争不可逃避的一个音符,生命的毁灭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它只是不断地发生,不断地断裂,不断地成为现实,不断地变成记忆。
但是在死亡的旁观里,福尔曼和战友们又如何解读这一场战争,当律师问福尔曼对于那些死难者有什么感觉,福尔曼说,我同情他们。但是同情却并没有阻止谁,其实对于福尔曼和那些以色列士兵来说,这一场贝鲁特大屠杀和自己无关,他们只是看见了惨烈的一幕,三天之内,基督教民兵冲入萨布拉和夏蒂拉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将成千上万的平民逐出难民营,他们把老人和孩子这些“反武装平民”拉到体育场,在他们胸口刻上十字架,然后开始实施屠杀。以色列士兵看见一个老人被基督教民兵赶入一所房子,然后听到了枪声,是因为老人拒绝下跪而被打碎了头盖骨;他们看见难民们被一字排开在墙边,然后机枪扫射,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挣扎便一命呜呼;他们看见在废墟中一个男孩只露出鼻子以上的脸,很脏的脸上却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我妹妹和他差不多大,也有一样的卷发……”
但是他们只是看见,眼前的那一幕幕屠杀仿佛就是一部战争电影,充满同情的福尔曼只是将记忆变成了一种虚构,所以律师说,你们就像戴着一副立体眼镜看一部战争大片,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看电影和置身其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福尔曼的选择性遗忘就是为了保护记忆,保护19岁的那段时光,但是遗忘并不能改变历史,即使梦见母体的保护而被带离大海,即使用疯狂的方式跳一支华尔兹,但是历史的真相总是在那里发生,突然间,“立体眼镜”坏了,真相扑面而来,瞬间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虚构变成了现实,甚至变成了无法摆脱的梦魇,那些观望者原来都是这一场战争悲剧的参与者。
20年的线索被复原,20年的记忆被激活,一部“大胆的动画记录片”也最后成了50秒的历史真实,那些老妇人在呼喊,在哭泣,“我们怎么活?”“我的孩子都死了。”那些惨不忍睹的镜头里,是赤裸裸的现实,是被破坏了立体眼镜而看见的真相,是走出电影而置身其中的历史,就像那26条凶恶的狗,“把所有人吃光,只消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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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越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