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0《排演之后》:你就不要演戏了!
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三个人,从一个男人到一个女人再到两个女人,从一个导演到一个演员再到两个演员,数量在变化,人物在变化,场景在变化,他们进入空间,他们讨论话题,他们发表观点,最后她离开,她也离开,他独自坐在凳子上,传来的是旁白,最后一句话是:“此时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不听不到教堂的钟声。”
故事似乎是简单的,从一个人到三个人再到一个人,从进入到讨论再到退出,而且空间是封闭的,场景是单一的。但是这个简单的故事、封闭的空间和单一的场景却是复杂的,当人物发生变化,他们实际上从现实走向舞台,或者说将现实舞台化,每个人都成为了这个舞台上的演员,这是人物角色的转变,但是每个人都要从这里退出,舞台又变成了现实本身——在现实-舞台-现实的空间和场景不断转化中,被叙述的故事变成了一个演出的剧本,被演出的剧本又还原成真实的现实,而在这个不断转化的空间和场景中,“我是谁”成为一个关键词:我是演员还是非演员?甚至不仅仅是在演员维度里自我审问,在现实层面中,“我是谁”就是一个我是导演?我是爸爸?我是情人?的复杂问题,它涉及的是身份,是定位,以及最终为什么听不到教堂钟声的问题。
片名是“排演之后”,这就是一个结束了舞台演出的确定背景,是“后演出”的一种设定,沿着这个背景设置,所有故事中呈现的场景都应该是非舞台的,都应该是现实意义的。而这个设置只源于一个主体,那就是“在排演之后躺在地板上”的亨里克,在镜头里,已经空寂的剧场再没有其他人,独自留在舞台上的他躺在地板上,旁边是笔记本,是剧本,是像装着酒的瓶子。已经结束了排演,已经告别了舞台,已经独自一人享受着时光,亨里克无疑是从剧场中脱离出来的人,他就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但是这种状态又是混合的,笔记本和剧本,依然将他带入到和剧场有关的状态中,而且还有像酒一样的东西,而且在这个黄昏十分,“我好像睡着了。”酒或者睡眠,将他带向了一个脱离了现实的梦境状态,而梦境就和舞台演出一样,再次脱离了现实,所以在一种似梦非梦,是现实非现实的模糊状态中,接下去发生的故事也是含混的,它极有可能就是一场如梦的戏剧。
这个混杂的场景必然让亨利克的身份变得多元。亨里克的视角其实是唯一的扩散性视角,当他的身份变得多元,在这场如梦的“排演之后”,他一方面把自己带入到另一个剧场中,排演另一幕戏剧,另一方面又要维持“排演之后”的状态,回到现实中自我的存在。所以,多元的身份意味着矛盾,甚至是割裂,而在这割裂的情境中,他又必须将其统一起来,以形成一个统一体的自我,就像他对安娜举的例子:“当它被掰开是两个,当合拢又是一个,也许只有折断才是独立的两个,彼此平行,永远碰不到了。”——这个例子在伯格曼的《一出梦的戏剧》中就已经出现过,从一个到两个,从独立的一体到分裂的两半,发卡的意义在于它的整体性还是彼此的独立性?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亨利克需要问自己的。当他在“排演之后”的黄昏,独自面对空寂的剧场,面对无人的舞台,他是走出了剧场,是回归到了自我。但是拟态的梦境再次展开,他又进入到了自设的场景中。在这个自设的场景中,当安娜走进来寻找丢下的手镯,当拉科尔在雨天回到剧场,无疑他的身份开始了转变,因为她们都是演员,所以亨利克赋予自己的第一个身份是:导演。当演员出现,当演员出现后导演出现,这里无疑就有了一个支配和服从、命令和执行的关系:导演指挥着演员,演员被导演控制。“我喜欢演员。”这是亨利克对安娜说的话,安娜问他为什么给自己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亨利克的回答是:“因为你有才华。”她扮演的是《梦之曲》里的玛利亚,她将在婚礼的场景中担任重要的角色,于是安娜进入到了演出的场景中,她说出了台词:“外面的人只是悲哀地活着,我将在这里死去……他出现在那里,请抱住我……”说完台词,他问亨利克:“这个角色感情丰满,我的感情表达出来了吗?”亨利克给予了肯定,安娜便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面对后来进来的拉科尔,亨利克也是站在导演的角度,和赞许安娜有才华不同的是,亨利克认为拉科尔没有掌握好感情爆发的时刻,“你是演戏的演员。”他这样说,而且还加了一句:“我只会关注剧本。”所以当曾经是广播民谣歌手的拉科尔质问他:“你为什么给我安排小角色?26年来我一直是舞台之花,难道我的才华枯萎了吗?”亨利克立即反驳说:“我不能忍受你们提出的要求。”很明显,不管是对安娜说“我喜欢演员”,还是对拉科尔说“我只会关注剧本”,亨利克都站在导演的位置上,都是一个在舞台上的操控者,都在向演员发出指令和命令。导演和演员的关系如是,按照亨利克的说法,是源于自己的童年情结,因为小时候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积木,积木是道具,自己控制着积木,就可以创造出不同的造型,在舞台上也是,不管是演员还是台词,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不管是寂静还是魔法,都是一种道具,“它让人感觉到亲切,我喜欢老剧场。”这种“泛道具”的思想很自然将演员也当成了道具,所以导演的目的就是控制。
但是,亨利克是导演又不是导演,在安娜、拉科尔进入这个一个人的空间之后,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他慢慢变成了其中的演员。安娜23岁,这个年龄和亨利克的女儿一样,所以他会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女儿,对女儿的呵护就体现在他安排了重要角色给她;而反过来说,亨利克又是安娜的“父亲”,安娜回忆和父亲的关系,而这种回忆中必然带出另一个人:母亲,安娜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演员,一个才华横溢的演员——不管对于亨利克来说是“女儿”,还是对安娜来说是“爸爸”,这种认同的替代关系都产生了共情,这种共情逐渐脱离了导演和演员的关系。拉科尔是亨利克的情人,她也拥有一个和安娜一样年纪的女儿,不忠的她来到亨利克身边,是要继续某种故事,她甚至在亨利克面前露出大腿和胸,以诱惑的方式勾引亨利克,让他进入到那个情境中,在这个过程中,拉科尔和亨利克回到了情人世界,这也是对导演和演员关系的解构,更重要的是,当拉科尔有一个如安娜一样的女儿米迦尔,很明显这里又有了替换关系,又产生了共情。
实际上,三个人本来简单的关系发生了重要的转换,第一步是从个体的人变成有着紧密甚至支配和服从关系的导演和演员,第二步就是从导演和演员变成了男人和女人,变成了父亲和女儿,变成了情人,而第三步又将这些系列关系共情在了同一系统里:亨利克、安娜和拉科尔组成了复杂的家庭关系,也正是这个关系的存在,安娜开始抱怨母亲,从小开始母亲惩罚她,疏远她,甚至打骂她,这是童年的一个阴影,对于安娜来说,母亲变成了她仇恨的对象,而这种仇恨就源于母亲在现实中还在演戏,“如果不演戏就不能表现自己。”这是母亲的人生观,当现实生活变成一出戏剧,对自己的爱,对爸爸的爱还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所以安娜的恨也是对于母亲虚伪情感的恨,最终演变成了对于“演员”的恨,即使母亲已经因为酒精中毒而死,但是安娜内心深处对母亲没有原谅。拉科尔在亨利克面前说起自己和女儿的紧张关系,也是在映射和安娜的关系,她说自己只不过喝了几杯酒,女儿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来的人除了医生还有警察,和女儿吵架,甚至骂她,恨她,便成为拉科尔的对她的报复。
《排演之后》电影海报
女儿和母亲,在这个相互仇恨的故事里,亨利克既是那个“爸爸”,也是那个“情人”,在这双重的身份中,其实在安娜和拉科尔的故事里,都不是重要角色。但是,在这个亨利克“排演之后”的舞台上,他又让自己进入到了演员的角色中,这一转化带来的是另一个更为重要也更为复杂的议题:演戏是真实的展现还是对真实的否定?或者说,演员和现实中的自己是真实的同谋关系还是解构关系?演员在舞台上是一种表演状态,在表演中他剔除了自己在现实中的身份,进入舞台就是要展现作为一个演员的真实情感,这是一种舞台上的真实,而这种真实的危险性在于可能改变现实,或者让现实变得虚假。亨利克对安娜说:“我喜欢演员。”这个时候他是一个导演,安娜是一个演员,导演操控演员是一种支配和服从的关系,但是紧接着他又说了:“我喜欢被演员控制。”主动变成了被动?实际上这是一种虚假的表达,因为在说这句话之前,他以命令的方式提醒安娜:“这里不能抽烟。”刚刚在支配安娜,又声称自己喜欢被演员控制,这难道不是一种虚伪?
对拉科尔也是这样,他一方面说拉科尔有很好的表演能力,说她是最好的演员,这是在导演层面对演员的肯定,另一方面他又说自己几乎每天都在想她——无论是导演还是情人,“我和你在一起都很快乐!”但是这其实是一种虚伪,旁白的声音构成了剧场和舞台之外的另一种空间,“快回到地狱去吧,不想看到你。”当拉科尔说起作为情人的亨利克给了自己角色,旁白再次发声:“突然注意到了真实,无法容忍的真实,崩溃了。”只有内心的这个声音是最真实的,它处在旁白的位置里,它不进入剧场,不进入舞台,所以只有在舞台上出现,甚至在“排演之后”的梦境中出现,都是对真实的解构:他掩饰自己,他虚伪表白,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演员。所以在和安娜、拉科尔对话中,他实际上在排练着另一部戏剧:他对拉科尔说:“我只想称赞你,不想伤害你,你留下来吧。”这让拉科尔感动得泪流满面,她转身离去时留下一句话:“我等着你回来。”而在安娜面前,他设计了不同的情节:等下去房间讨论角色,然后喝咖啡,邀请吃饭,两个人做爱,“一个月之后出现了危机”,于是吵架,于是分手;但是另一方面,这个被设计的剧本,亨利克故事让它成为剧本,从而在现实中走近安娜,他摸她的手和连,紧紧抱着她,甚至还吻向了她,“我只担心角色。”亨利克说出的这句话,看上起还是在设计剧本,实际上是为了自己,一种虚伪和自私的存在。
导演操控着演员,在谎言里变成了“喜欢被演员控制”,男人对女人充满了欲望,却说成是“只因为担心角色”,对情人已经感觉到厌烦,却说“每天都在想你”……在现实中,亨利克其实就是一个演员,而这种抹杀了真实性的关系并不只是亨利克都有,作为女儿的安娜,作为母亲的亨利克,其实在舞台和现实模糊的边界地带,也都以表演的方式活着,而这就是“排演之后”的人类真实困境,“你就不要演戏了”,这句话曾经是安娜的母亲对自己的反省,在这里也成为了人类自身的审视,不要演戏就是要返回真实,但是这一切在这个处处是舞台的世界里变成了折磨,变成了堕落,连那个代表真实自己的旁白,它一次次试图将舞台场景拉向真实现实,但是一次次走向了失败,于是在喃喃自语中,于是在继续自我欺骗中,于是在谎言编织的现实里,再也听不到触及内心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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