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0《国王的身体》:上帝或任何事物都在欢呼
“别触碰我”。征兆泛滥。摄影师按下快门。国王的两个身体显现了。
——《国王的两个身体》
“别触碰我”是拒绝,却是圣言,萨缪尔·贝克特面对的是土耳其摄影师卢特菲·奥兹科克,这句话其实不是对这个唯美主义摄影师说的,它像是对被搞错的出生日的一次拒绝:1906年4月13日星期五,这一天是耶稣受难日,贝克特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的市郊,但是他的出生证明上写的却是5月13日——对错误的拒绝在贝克特那里变成了对生命初始的回归,当奥兹科克按下快门,拥有冰一样眼睛、严谨而完美的嘴唇、天堂般瘦削和大耳垂的贝克特被定格。
连同被定格的还有1961年秋天的这个时间。“国王的两个身体显现了”,皮埃尔·米雄用着最后一句话表达了被定格的贝克特成为肖像的启示意义。当摄影师按下快门,为什么贝克特显现的是“国王的两个身体”?一个是耶稣受难日出生的“创世者的身体”,一个则是他“准时的肉身”,“活着的道和大便袋。在同一图像中。”“国王的两个身体”来自德国历史学家康托洛维茨的名著,国王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自然的身体,会生病,会疲弱,或朽坏,另一个则是政治的身体,它永垂不朽,它永远存活。米雄就像面对贝克特那个巧妙、狡猾和技巧的摄影师,为1961年秋天的贝克特描绘了两个身体:一个是有着大便袋的身体,但是疾病的肉身之外是英俊潇洒的躯体,和塌鼻子的但丁、近视眼的乔伊斯、拥有伊丽莎白时代租户脸庞的莎士比亚不同,贝克特“英俊得像个国王”,而当摄影师为他挂上了黑幕布增添了一种伟大的古典气息,他已经为按下快门显现一个伟大国王的身体做好了准备。
但是贝克特的这个身体依然是那幅会朽坏、功能性的、相对的身体——即使贝克特在28年后才辞世,这个身体的唯一指向就是死亡,而“大便袋”无疑是这个身体本质的一种显现。但是在米雄看来,真正属于贝克特的“国王的身体”的就是体现着“活着的道”的身体:“他已是国王十年——略少或略多于十年:《戈多》首演已八年,热罗姆·兰东大量出版他的伟大小说已十一年。在法国,不存在什么可以挑战他或抢夺他所坐拥的王位。”这是一个戏剧的身体,小说的身体,“文本为其册封加冕”,贝克特当然和那些即使拥有丑陋、朽坏的身体一样的伟大文学家一样,是通过文学加冕成为国王,就像他说过的那样,“我是文本,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偶像?我是贝克特,为什么我不能像贝克特?我杀死了我的语言和我的母亲,我出生在耶稣受难日,我有圣方济各和加里·库珀的混合特征,世界是一个剧场,万物在发笑,上帝或任何事物都在欢呼,让我们尽情发挥吧。”
贝克特作为国王拥有两个身体,摄影师在1961年的秋天在“别触碰我”的拒绝中按下了快门,把国王的两个身体都定格了,定格而显现——或者当米雄以“国王的身体”写完这本书,他所强调的就是像贝克特那样需要定格而显现的“两个身体”。每一个国王都有一个不断走向朽坏的身体,在贝克特那里是“大便袋”,它和1961年秋天的疾病有关;在福楼拜那里,是1872年7月16日是一张疲惫的脸,“晨曦。夜尽。雨下过了,不再下了。青灰色的云在天空中流淌。福楼拜没有睡着。”刚刚完成了《包法利夫人》第一卷的福楼拜是克瓦塞的面具人,他失却了眼底流淌的塞纳河,他发现诺曼底的苹果树上没有苹果,他没有遇到解衣带的路易丝·科莱,也没有丁香花,没有年轻的笑声,“他的确一无所有,他被剥夺了一切,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一个拥有苦难的身体的福楼拜;在苏丹卫队绅士、马穆鲁克之子穆罕默德·伊本·芒格利那里,是1377年3月17日的一次阴谋,在开罗女歌手朋友家中的宴会上,卫队的切尔克斯闯入进来,杀死了苏丹和他的随从,伊本·芒格利的命运或者在权利更迭之后被贬到东方某地,或者被囚禁在马尔凯地区,但是最后他在一次猎鹰中坠马而死,“死亡大快朵颐。脖子在开罗断裂。血从口中喷出,溅在阿勒颇的白墙上。在水边,脊髓断裂,大脑成了死肉。”在威廉·福克纳那里,是1931年和贝克特一样面对的是即将按下快门的摄影师,手指上燃着好彩香烟的福克纳穿着粗花呢的白色道尔顿衬衫,“摆出了从蒙巴纳斯途经新奥尔良的时髦艺术家姿势。”他通过摄影师詹姆斯·R.科菲尔德看到了战争中的那头大象,举起大爪子的大象,喂养我们的大象,肉体杂交的大象,以及“给了我们肉体不是偶然而是命运的幻觉”的大象。
编号:E38·2250306·2261 |
每个国王都拥有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被米雄用时间的标记准备标注,而且他也快速按下了快门,他们的肖像都出现在这本书每一篇章的“导语”里,可见,米雄就是一个“以极大的巧妙、狡猾和技巧”,为国王的身体拍肖像的摄影师,他们被显现出来的身体是1961年的疾病,是1872年的苦难,是1377年的阴谋,是1931年的战争,这无疑就是那一具容易朽坏、功能性的肉身,或者正是疾病、苦难、阴谋和战争毁坏了肉身。但是就像贝克特所说,国王还拥有另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就是文本的身体,文学的身体,它在世界的剧场上上演,它让万物发笑,它让上帝欢呼,它显现着创始者的受难和再生——1961年19年后的贝克特在剧作《一句独白》中,开篇就以国王的名义赋予了这个身体新的语言:“诞生即是他的死亡。”而米雄则在这本书的开篇引用儒贝尔的话:“所有的说理只是辞格。”为国王的两个身体寻找辞格。
出生在耶稣受难日,“别触碰我”成为了一句圣言,当一个身体逐步走向朽坏甚至死亡,另一个身体正是从“别触碰我”的圣言中出生。福楼拜在因为这个身体毁坏而没有完成的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中,神父声称藏族大喇嘛会劈开内脏来传达神谕,米雄说,“只有传达神谕才能让我们写作。”当福楼拜成为我们苦难的父亲,他就是劈开了苦难的身体传达着神谕,神谕超越凡人的言语,神谕授权自己,神谕召唤神灵,这个神谕就是拥有另一个身体的国王——它就是文学。而文学的神谕如何从苦难的身体中被劈开?“它只在今来世给我们带来肉和混凝纸的黏合,我们在指尖发现它,隐约感到难以置信,隐约感到满意、感到恐惧,当我们偶然检查长胡子后面是否还有脸时,我们摸索着那令人恶心的混合物。”劈开而出生,它就是《包法利夫人》和《圣于连》中的人性,“一个人可以为中走来,发出树叶的、锣鼓的、雪崩的声音,从人性中走出来,悬在人性的上空,用人性的阴影覆盖人性,用人性的声音遮盖人性,用人性的叶丛掩埋人性,这是值得努力的。”它是苦难的“木制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人性之叶丛,它是木质的面具背后诉说的死亡、工作和眼泪,它是木制十字架传递出的声音,“哪里有叶丛,哪里有圣言,哪里有模糊而深沉的声音,赋予人以意义,赋予森林顶端以说话的树叶?在完美的句子中?在跛脚的句子中?”
皮埃尔·米雄:一面纯净的镜子让坦率照见自己 |
从苦难中劈开看见神谕,在面具被打破中发现文学,1852年的福楼拜打开了另一个国王的身体,“星期五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去花园散步。雨下过了,鸟儿开始歌唱,大片深灰色的云在天空中飘荡。我在那享受了片刻的力量和无边的宁静。”而伊本·芒格利在七十岁的时候写下了《尘世大人物们与旷漠野兽的交道》一书,他的第四本论述战争的书是《为战士们灌溉的淡水》,作为一个骑马和佩剑的人来说,写作只是一种偶然,但是他引用《古兰经》的话,““谁相信自己在某种职业中找到了神恩的标记,就让他坚持下去。”把另一个身体交给了神恩,狩猎、战斗和使用恰当的词就是受神恩的三件事,那只鹘鹰就是伊本·芒格利看见的神恩的标记,“当它拍翅时,它是不相称的;当它进食时,它是迅捷的;当它攻击时,它是伤人的;当它喙咬时,它是干脆利落的;当它攫取时,它是大快朵颐的。”而当1377年的死亡到来,一个国王的身体在“死亡大快朵颐”中消失,另一个身体就变成了神恩——对于米雄来说,是死亡无法终结的永恒,“我再也看不到伊本·芒格利的脸了。我将看到的是鹘鹰。”
1937年的福克纳摆出时髦艺术家的姿势,和摄影师科菲尔德的对视成为一种“奇怪的交易”,它仿佛是一种交配,“将诞生福克纳的第一张神话肖像。”这个神话里永远有一头大象,一头和战争有关的大象,一头通过全新榴霰弹、13英寸巨型迫击炮、连发斯宾塞步枪和膛线枪管喷射出的火焰般的大象,“所有这些都是令人恐惧的美丽的火制技术,不可饶恕,但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战争,大象。”当然它也是福克纳笔下的大象,“这就是她度过时日的地方,邦联的星条旗,大象的鞍鞯:穿着老太太的裹尸布和小女孩的内裤。”这头大象从福克纳的曾祖父时代就开始狂奔,它是一头粗鲁的巨兽,它藏在森林的深处,它毁坏了一切践踏了一切,但最终也被一切吞噬,“你是祖父,你是小女孩,你是尸体,你是旗帜,你是破布,你是南方。而且,因为这次你吞下了大象,你把它所有美妙而可憎的化身都踩在脚下,把你想成为的一切、你害怕成为的一切和你是的一切都踩在脚下。”也许在大象被吞下之后,福克纳的身体也成为了另一头大象,它狂奔而来,就像伯明翰特快列车一样,“福克纳在铁轨上睡着了,同时他又是伯明翰专列。他看到了那一切,这一切和那一切。”
贝克特说出圣言,福楼拜劈开召唤着神谕,伊本·芒格利把鹘鹰变成神恩的标记,福克纳用大象完成了神话的肖像,圣言、神谕、神恩和神话,是不是属于他们的另一个国王的身体?是不是疾病、苦难、阴谋和战争可以完成道成肉身?《上天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中米雄不再是那个跨越时间的摄影师,他现在站在和自己有关的故事里,面对病重而逝去的母亲,面对初生的女儿,面对生和死的身体,他用一本书、一篇文、一首诗的文寻找“道成肉身”的可能,那就是《沉睡的布兹》。布兹是亚伯拉罕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她认为外邦女子所献上的是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献上的一切让亚伯拉罕的血脉得以复兴,“在诗后,在黑暗中的交配之后,在被环抱的韵和被环抱的身体之后,俄备得将诞生,他的孙子将是大卫王,他的遥远后代将是拿撒勒人耶稣”,这就是“道成肉身”的第一个传说,当耶稣成为亚伯拉罕的后代,以一个身体的复活开启神子的时代,“在时间中确立了永恒,在度量中确立了不可估量,在造物中确立了造物主,在形象中确立了不可捉摸,在言语中确立了不可言传,在地点中确立了不可描述,在人的眼中确立了不可看见,谁还会在乎亚伯拉罕的血统呢?”
因为“上天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布兹作为化身,代表的正是上天的伟大灵魂,所以米雄在2001年母亲去世的时候为她祈祷,在女儿出生是为她念这首诗:“诗歌可以有这样的效果,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可以让人在同样的一瞥中看到宇宙大爆炸和最后的审判以及两者间发生的一切,永恒的哀悼和同样永恒的欢乐,财富和它的苦难阴影,绿色的墙壁,死去的女人,活蹦乱跳的形容词;通过短暂地赋予人们这种双重视角来扰乱他们。”他在埃塞俄利亚考古是看见一个勇敢的女性时念着它,在纪念雨果诞生200周年的纪念会上念着它,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庆祝自由和胜利时念着它,每念一次就是向上天进行一次祈祷,就是看见宇宙和瞬息,关于生,关于死,关于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关于疾病、苦难、阴谋和战争,关于圣言、神谕、神恩和神话,关于上天的父和地上的国王,以及关于文学之一切和一切之文学:
为了桉树和桧树,为了死去的国王,为了新石器时代,为了打谷场和洪水,为了取悦自己和让自己哭泣,为了在醉倒于塔拉酒之前已喝醉,为了一个人可能掉进的峡谷,为了普遍的萨比尔语,为了错过的机会,为你想要的女人和你不想要的女人,为再也不会,为在门兹筑巢的厚嘴乌鸦,它有厚厚的翅膀、肮脏的喙、令人厌恶的叫声,它的羽毛比老乌鸦的还要凄惨,但它的颈背上却戴着宽如一只儿童之手、像牛奶和雪一样白的白鼬皮,一面纯净的镜子让坦率照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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