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9《秋日奏鸣曲》:恨的反面也是爱

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以及另一个女儿,在秋天的海边小屋,七年未见的她们重新进入了往事,重新说到了爱,说到了爱的束缚和抛弃,说到了深埋在心中的恨。母和女的关系其实只是一条单线,从母亲身上衍生出来的还有作为女儿的自己,还有作为妻子的自己,从女儿身上衍生出来的,当然也有母亲、妻子等角色,当一条单一的线不断衍生,从而形成的复杂结构中有怨恨,有冷漠,有自我否定,有牺牲,以及有爱之后的恨和恨之后的爱,是不是就是伯格曼所表达的“秋日奏鸣曲”?
奏鸣曲,作为音乐作品的一种结构,具有呈示部、发展部和再现部的三音旋律,这是一种多层级、多维度的结构,当母亲夏洛特来到女儿伊娃住着的牧师住宅区,两个人在钢琴前演奏肖邦的《A小调第二前奏曲》,就是一首奏鸣曲。而音乐之出现,一开始就凸显出它的矛盾性。先是伊娃坐在钢琴前弹奏,镜头对准的是伊娃一个人,当乐曲终了,身为音乐家的母亲也坐在钢琴前,这时的镜头里是伊娃和夏洛特,母和女构筑的二重性正是伯格曼想要演绎的“秋日奏鸣曲”。夏洛特站在纯粹音乐的角度评点伊娃的弹奏,她认为伊娃并没有表现出肖邦音乐中的韵味,“肖邦的音乐不该是忧郁的,他一直是克制的人,忍受着人生的痛苦……”这种克制当然体现在他的这首乐曲中,所以夏洛特在伊娃之后弹奏就强调了它的克制性,作为研究这首曲子45年的夏洛特,她更是弹出了这首曲子内在的宗教意义。
伊娃在弹奏,夏洛特在弹奏,一个是展示了忧郁的曲风,一个则是在克制中进入肖邦的世界。母女的这次弹奏可以视为对音乐的重构,在弹奏本身的行为意义上成为了一首“奏鸣曲”。而这一奏鸣曲在母女的关系上也变成了隐喻,从呈示部来看,当伊娃得知母亲的第二任丈夫莱昂纳多去世,便写信邀请快十年未见的母亲来这里同住,在信中伊娃提到了这里有钢琴,可以让母亲弹奏她最喜欢的音乐,而母亲在接到信之后也驾车抵达,伊娃出去迎接,母女深情地拥抱,母亲告诉伊娃,自己还打算在这里常住。从这里看出来,母女之间的感情是深厚的,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和谐的。
但是这个协奏曲的呈现部看起来更多是一种表象。当他们分别弹奏肖邦的音乐,两个人的相异性开始显现,这种相异性接着从音乐过渡到生活中:伊娃告诉母亲,海莲娜也和自己住在一起,夏洛特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现出了某种不快,但是身为海莲娜的母亲,夏洛特还是掩饰住了自己的这种不快,所以在走进海莲娜的房间,看见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和说话能力的海莲娜绑在床上,她摸着海莲娜的头,还把自己的手表给了她。这是母亲的关心,但是这种关心显得有些虚假,就像海莲娜在挣扎中痛苦地说出的话,夏洛特根本无法听懂,只有伊娃能真正解读,这是语言造成的障碍,海莲娜深受无法言说的痛苦,但是身为母亲的夏洛特根本无法读懂,这便是一种深深的隔阂。而这种隔阂也在夏洛特和伊娃之间,两个人见面是拥抱,是微笑,是十年未见的欢欣,但是在夏洛特走进来的时候,她变成了镜中人,他们的对话,他们的拥抱都是在现实和镜子里完成,这是隔阂的隐喻,它甚至比夏洛特和海莲娜之间无法沟通的语言更具悲剧性。
这矛盾的呈现,这隔阂的再现,其实已经从最初的呈示部推向了发展部。之后夏洛特看到伊娃坐在那间小房子里,那是伊娃的儿子埃里克曾经住过的房子,四岁的时候因为溺水死去,在伊娃的心里是一种痛,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坐着的伊娃却感受到并未逝去的那份爱,“我感觉他还活着,我们可以相互沟通。”伊娃的这句话并非是对埃里克的怀念,她从何埃里克难分的情感中映射着自己真正失去的东西,于是她对母亲说:“对我而言,人类是无与伦比的造物,就像高深莫测的思想,所有一切都存在于人生,崇高也好,低微也罢,人是上天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来,集万物于一体。就这样造出了人类,也造出了恶魔、圣人、先知、艺术家、离经叛道的人……”她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彼此共存的,生和死也一样,“世上肯定也存在着无数个现实世界,我们迟钝的感官所能感受到的现实只是其中一个,但是无数个现实世界是交织存在的,只有恐惧和惩戒能束缚住我们,界限是不存在的,我们的想法是不受限的,我们的情感也是不受限的,是焦虑在给我们设限,你不觉得是这样吗?”伊娃接着说起弹奏肖邦的曲子时,“你肯定觉得自己是活在一个没有束缚的世界里,这里头的状况你无法探讨,也无法洞察。”
|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伊娃解读在弹奏时母亲是不受束缚的,那么也就意味着在另一种现实里,恐惧和惩戒却束缚住了她,或者说,现实制造了受限的世界,人在其中才会感觉到焦虑,才会有痛苦。夏洛特将此理解为伊娃的神经质,但是面对伊娃的映射,夏洛特仿佛进入到了那个受限的世界,一觉醒来的梦,让她感觉到了压抑的东西,感觉到了被唤醒的恐惧,当伊娃过来安慰母亲,她又讲起了自己曾经因为母亲外出演出,而和父亲约瑟夫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所以她也用同样的方式安慰父亲,而父亲也会给她念夏洛特寄回来的信,告诉他们自己在旅途中的故事。当伊娃再次进入回忆中,她言语中透露出的还是对母亲的怨言,所以夏洛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恨我?”
恨这个词从夏洛特口中说出,其实更像是被伊娃激活的,于是伊娃说出了内心压抑了许久的话,因为夏洛特对音乐的热爱,因为母亲常年在外演出,自己和父亲在一起等待她回来,时间长了,自己也会蜷缩在角落里,这种苦熬最后变成了对母亲的某种恨,“我那时只想死去。”而实际上这种死去的想法是慢慢在伊娃内心聚集的,当夏洛特在屋子里练习曲子的时候,伊娃无法和她说法,只能等在门口,“我像一个佣人。”即使当夏洛特联系完,伊娃以为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夏洛特却让她自己出去玩;14岁时,伊娃记得母亲的音乐事业遭到了挫折,夏洛特把自己的不快发泄到她身上,她要伊娃和她一起承受痛苦,剪去头发,戴上牙套,一起练体操,“你对此着了迷,但是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只能自己揪头发、咬手指……”后来再大一点,伊娃遇到了斯蒂凡,之后伊娃还怀孕了,但是母亲却不喜欢斯蒂凡,让伊娃打掉孩子,“你的心的封闭的,你总是扼杀有生命的东西……”
伊娃完全进入到了自己的苦难史中,从童年到成长,再到怀孕,似乎都活在夏洛特的阴影里,“你掌管家里所有的话语权。”在痛苦地述说中,伊娃面对母亲说出了自己对她的恨,“以前很爱你,妈妈,对我而言,这是和生死一样重要的大事,可我不信你的话,你的眼神会出卖你的话,你的声音很美,当你说话时,我的整个身体都能感受到这种美感,可我凭直觉就知道你心口不一。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最可怕的是当你生气时,你脸上会挂着笑容,你和爸爸时生气时,你就会叫他‘我亲爱的朋友’,当你对我感到厌倦时,你就会叫我‘我的宝贝女儿’。”当然,对于伊娃来说,这种恨还体现在母亲对海莲娜的“遗弃”上,海莲娜的疾病一开始并不严重,但是夏洛特为了自己的音乐过早远离了她们,那次海莲娜沉浸在莱昂纳多的音乐中,但是夏洛特却以演出为由把莱昂纳多带走了,家里只剩下可怜的海莲娜。也似乎从那一天开始,海莲娜的病情加重,慢慢的,她不再讲出完整的词语和句子,不再能独立行走,可以说,是掌控了话语权的夏洛特让她失语。
所以当面对重新回到身边的母亲,面对十年未见的夏洛特,伊娃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她对这种恨的阐述就是在找回自己的话语权,她诘问的一个问题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可怕的结合吗?母亲所受的伤害难道要女儿来偿还?女儿的不幸就是母亲的胜利吗?”在她看来,捆绑在一起的不是爱,而是以爱的名义事实的绑架,它是占有,是支配,是索取,是牺牲,是无条件的付出。从母女相见时的欢欣,到触及往事的痛苦,伊娃和夏洛特将这部协奏曲呈示部推向了发展部,在这个过程中,伊娃成为了叙述者,她第一次替自己,替死去的父亲,替生病的海莲娜夺回了话语权。但是,当伊娃面对母亲讲述自己的痛苦记忆时,海莲娜的痛苦却被掩盖了,她挣扎着从床上掉下来,然后沿着地板爬行,嘴巴里喊出的是“妈妈,来啊!”夏洛特没有听见,伊娃也没有听见——当伊娃夺回了话语权,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却掩盖了另一种话语?

《秋日奏鸣曲》电影海报
在伊娃的成长过程中,她的确失去了太多,她的确滋生了恨,但是这一切似乎都是从自我的角度来观察这个现实,或者说伊娃采取的是一种个人中心主义。但是在伊娃之外,在她无法磨灭的恨之外,是不是还有需要讲述的人和东西?夏洛特的确在追求自己音乐事业的同时,遗忘了家庭之爱,包括丈夫,包括两个女儿,她的确是导致他们痛苦地根源。但是夏洛特自己的痛苦,伊娃又能体会多少?夏洛特说起自己被父母惩罚,说起自己背痛的疾病,说起在演出时遭受的挫折,在这种种的痛苦中,唯有音乐让她找到了自己,所以夏洛特说:“我从未长大过。”当面对怀恨的伊娃,当面对痛苦的海莲娜,夏洛特最害怕的就是伊娃对她的恨,“我从未意识到你的恨这么深。”所以作为母亲,在伊娃表达出压抑许久的恨,她请求伊娃原谅,但是伊娃似乎拒绝了,“只有一个真理,一个谎言,永远没有原谅。”
从另外一个角度将,母亲的所谓自私让伊娃受伤,从此她的内心之后充溢着的恨,和斯蒂凡认识因为母亲的反对而堕胎,之后她患上了肺结核,解除了和斯蒂凡的婚约,从奥斯陆搬到小镇之后,她认识了身为牧师的维克多,维克多向她求婚时,伊娃告诉他:“如果有人爱上现在的我,我也许才敢正视自己,对于我,那种可能微乎其微。”伊娃自己熄灭了爱的火焰,按照维克多的说法,“当我向伊娃求婚时,她说她不爱我,她说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她不会爱。”这是爱的丧失,更是对维克多的不公,只有在埃里克降生之后,身为母亲的伊娃才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这或许也是对于自己和夏洛特母女关系的一种修复,但是当埃里克在四岁时溺亡,伊娃的世界再次坍塌,尽管在房间里她能感觉到到埃里克还活着,但毕竟属于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自我安慰。在这样的现实中,丈夫维克多又在何处?从电影开始,维克多就以自述的方式说出了自己的尴尬存在,镜头里的伊娃正在给夏洛特写信邀请她过来住,而维克多多站在远处,他甚至在画面之外,只有声音传来:“我看着我的妻子,她却不知道我在场……”不在场的维克多,也是没有真正得到伊娃之爱的维克多,在他不断付出的婚姻里,他何尝没有自己的痛苦?当伊娃把自己当受害者,她或者不知道自己也让维克多成为了受害者。
因为没有得到爱而变成了恨,因为恨而扼杀了所有的爱,这当然是一种悲剧,而且是万劫不复的悲剧,夏洛特的隐秘往事,维克多的不在场,海莲娜无人听见的叫喊,都在用另一种方式阐述恨本身的悲剧意义。但是协奏曲还有最后的再现部,恨的背面还有爱,所以当夏洛特离开,伊娃对自己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充满了自责和悔意,也就意味着恨没有将爱全部扼杀,所以她又给夏洛特写了一封信,里面是道歉,是原谅,而夏洛特曾经对她说过也希望得到原谅,所以在原谅对原谅中,在恨之后的爱和爱之间,奏鸣曲演奏出了最后的乐章:“也许一切太晚了,但世间毕竟还有宽容,我再也不会让你消失,我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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