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2《纳骨堂》:像蜗牛一样活着
这里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人骨,这里的骨头装饰着墙壁,这里的骷髅变成了十字架和吊灯,在进入而看见的世界里,死亡成为唯一的征象,当黑洞洞的眼眶看见你,是死亡在接近每一个参观的生者;当你看见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人骨,是在体验死亡的迫近感。七万具人骨组成“纳骨堂”,史云梅耶的镜头深入了死亡的现场,这是在死亡中更好地感受自己活着的不易,还是在死亡的邀约中一起进入恐怖的世界?
问题或许在电影的两个版本中得到线索。一个版本的背景音是参观者的声音,在史云梅耶的镜头不断深入的时候,听到的是参观者嘈杂的声音,是女导游不停介绍的声音;另一个版本则去除了这些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歌者的歌声,普莱维尔的《一只鸟的画像》:“是否可以危险向前,等啊等啊……”不知道是第一个版本是原本,还是第二个版本是原版,在可能的替换中,传递出关于声音的某种区别:当背景声变成嘈杂的人声和导游的介绍声,史云梅耶在镜头的深入中,即使是来到了现场,也因为声音具有的干涉性,从而减少了一种阴森感,或者说,声音之存在,让你返回到当下的情境中,甚至在观影时你也成为和他们一起的参观者,没有阴森感,也没有恐怖性,变成了普通的游览。但是如果换成了音乐声,在镜头的不断推进中,音乐像是从历史中走来,悠远的节奏更增添了死亡的恐怖感。
两种声音,两个版本,其实也是对于死亡的两种态度。纳骨堂,位于捷克共和国的库特纳荷拉,它是赛德莱克地区的万圣教堂。1318年黑死病席卷欧洲,深处灾区的捷克仅一年之间就有约三万人染病死去,15世纪的时候发生了胡斯战争,数以万计的无辜生灵惨遭涂炭,教堂和修道院在战火中被毁,之后的修道士将这里的尸骨挖了出来,修剪了这座纳骨堂,它既是教堂也是坟墓,有超过七万具人骨陈放于此,组成了世间罕见的建筑奇迹:在史云梅耶的镜头下,尸骨拼接成的是十字架,是大吊灯,是各种图形,是1870的数字,是不同的字母,还有密密麻麻堆放着的头骨。“死者伫立在教堂每一个角落,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你在看他,他也在看你,生与死的界限就此模糊……”无疑在这里,感受最深刻的就是死亡,而且是死亡本身,当黑洞洞的骷髅“看见”每一个来此的游客,仿佛是死亡在说话。
导演: 杨·史云梅耶 |
但是死亡本身并不是带来恐怖的唯一原因,这些亡者或者死于疾病,或者死于灾祸,或者死于战争,当他们鲜活的肉体变成一具具骸骨,你甚至能听到历史深处那些人的哭喊,如果连接起想象,死亡之前的痛苦和挣扎,死亡过程中的腐烂,似乎都变成一种被看见的存在。生者不是从死亡的历史中脱身而出,而是成为了死亡的一部分:历史或者已经翻过了一页,但是当下是不是还有疾病,还有灾祸,还有战争,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尤其是捷克,这个苦难的民族,这个被侵袭的国家,死亡似乎从来不会在当下的情境中成为一种与生者的隔绝存在。所以史云梅耶将镜头对准这些骸骨,对准这些骷髅,对准死亡的现场,是让死亡说话,是让死亡在场。
但是面对死亡、进入死亡,或者并不是反思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带来的体验对于生者的意义。1970年史云梅耶拍摄这部短片的时候,据说正好有一批学生前来参观,而且学生在参观时似乎对死亡的历史甚至死亡本身不屑一顾,他们跑老跑去,将自己完全隔离在死亡之外。另一方面,给学生介绍的女导游似乎在讲述着死亡的故事,但是在她的话语里,出现了“曾经有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人来,跟我说他们那也有成堆的骨头,想看看能不能做个类似的”这样的声音,像是一种黑色幽默,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消解了死亡的凝重。学生的不屑一顾,导游的荒唐可笑,让当下对于死亡的态度变成了某种戏谑,“她提到(在骨头上)涂鸦,审查机构就是不想要这个……”史云梅耶说,也许这就是去掉了那些嘈杂声音而换以歌者的声音的原因。
声音的替换是对于戏谑的消解,是对于死亡回归的一种常识,而死亡本身无论在历史中还是在现实里,都无法被替换,无法被消除,而对于死亡的真正凝视来自于片头时的设计:沿着石板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有些摇晃的镜头里,自行车一直在前进,而随着自行车的行进,一种声音始终存在,那就是踩踏下去嘎吱嘎吱的响声,这种声音伴随着史云梅耶的镜头从街道来到纳骨堂的大门,从大门又进入大厅,在嘈杂声或者歌声出现之前,这种用力踩下去发出的声音一直存在。或者,这个骑行者正是其中的参观者,而史云梅耶赋予他的还有另外的意义,那就是穿越中抵达死亡现场:自行车穿过了街道,沿着斑驳的墙壁前行,就是一种抵达历史的方式,而吱嘎吱嘎的声音,既不是嘈杂,也不是悠远,而是在当下中书写历史,在历史中回荡着当下。
纳骨堂见证了14世纪的疾病,见证了15世纪的战争,见证了20世纪的观者,在生者和死者一起在场的世界里,死亡没有走远,活着也不是永远的存在,这种生和死的同一性或者就像在骷髅的眼眶里爬行的蜗牛,爬过了死亡,却以活着的方式见证了死亡。
《纳骨堂》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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