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3《突变》:脚底便是熵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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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向一名肿瘤医生的脸孔时,你最好记得,在它里面一定存在着一个动机、一个缘由、一道无意识的创伤、一种受虐狂式的英雄主义、一颗阴森的好奇心;也或者是他想效仿父亲、杀死他或讨他的欢心?要么就是指望着能在富人医院谋得一席之地。
    ——《上篇》

一名医生,一名肿瘤医生,一名要对肿瘤患者进行治病救人的医生,当他背后存在着动机、缘由,无意识的创伤,受虐狂式的英雄主义,甚至于有一个大他者控制着,医生是不是也是病人?也是心理疾病的病人?也是需要分析治疗的病人?甚至在面对病人的时候,他以某种隐藏的方式回避了自己的疾病,或者他把自己的心理问题投射到病人身上,“肿瘤医生的诊室必定是心理罪案的现场,在装点他墙面的执照后头,一定有些见不得光的原因。”

对于这种“见不得光的原因”的揭示,豪尔赫·科门萨尔无疑构建了医生/病人的双重隐喻:医生就是病人,他们的同一性就在于出于心理罪案的统一现场。阿尔达玛是肿瘤学专家,他给国家肿瘤学会的病理学家路易斯·拉米雷斯打电话,就是建议从遗传指纹分析的角度给“突变”变个目,以此开展对肿瘤突变现象开拓新的研究方向,尤其是在对患有舌癌的拉蒙进行诊疗时,他接到了突变的神秘挑战:一种如此激进的小儿肿瘤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舌头里?是什么奇妙的突变推动着它?它享有什么风险因子的资助?在这些神秘的挑战面前,身为肿瘤医生的阿尔达玛开始了新的研究,他在相应的预防性化疗方案中开始了放胆一搏——这种放胆一搏不仅仅在于对年龄上可能的突变进行研究,更重要的则是对舌头这一特殊器官进行病理分析,“人的眼、手、阴茎,乃至胰脏都带有显著的人类特征,而舌头则是个古怪而反常的器官,是个艺术家,味觉的代言人,又馋,话又多,动不动还爱叫唤。”

看起来,阿尔达玛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肿瘤医生,他担负着治病救人的使命,不仅仅只为身患舌癌的拉蒙,更为同样遭遇了病理性突变的病人。但是,在他装点墙面的执照后面,有着怎样见不得光的原因?或者说,他开展研究治病救人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动机、缘由,以及创伤和受虐狂式的英雄主义?那个大他者又是怎样的存在?他如此全心尽力医治病人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个名叫洛莱娜·加尔万的女人是从皮肤科转过来的,她甚至不是病人,而是来跟他学习的,顺便让他帮着看看身上的那颗痣,一颗长在左踝骨上的痣,形状像哈利斯科州的痣——因为一颗痣,阿尔达玛发现了一种美,而且是让人心醉的美,于是在这个“病人”身上,他获得了激情,激情搅乱了他的观点和原则,“他从坦率转为了遮掩,从诚实转为了欺骗,从疏远的视诊转为了凭空而来的触碰。”以前讨厌纹身,但是现在面对那颗痣,“他会失神地看着那朵装点洛莱娜脊背的玫瑰,以及那只飞舞在她腰间、总被内裤上沿半掩着的燕子。”

一颗普通的痣变成了玫瑰,变成了燕子,变成了激情的投射,阿尔达玛“堕落了”,在遮掩、欺骗中开始了目光和身体的触碰,即使他挣扎着用巴赫的音乐来应对堕落的思想,但很显然,他内心已经变成了心理罪案的现场,病人成为了他的投射。这是阿尔达玛从医生到病人的一种突变,突变的结果便是让自己拥有了医生/病人的畸形人格。肿瘤专家阿尔达玛如此,心理分析师特蕾莎更是如此,甚至和阿尔达玛遮掩、欺骗的隐藏式病情不同,特蕾莎直接体现在病理上:四十四岁时她的乳腺被切除了,外加十四个淋巴结、乳头和乳晕。这是一个完全的病人,身体奇观被切除,是残缺的标志,更是女性性意识的某种缺失:十五年前结束了十八个月的婚姻,丈夫也是精神科医生,高度依赖药品,而且性格偏执。没有孩子,没有婚姻生活,乳房已被切除,特蕾莎身上具有病人的完整特征,而当她在诊所里接待病人,无疑医生/病人的双重人格结构带来了更富隐喻的突变故事,“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都有人口口相传,特蕾莎在帮助那些因为癌症造成的女性特质的缺损而痛苦不堪的人。”

特蕾莎最喜欢的一个病人是爱德华多,爱德华多之所以接受心理治疗,是因为他想要摆脱一种恐惧,他认为大学城是一个预算不足的监狱,自己想要尽快拿到文凭从而获得翻译的工作,“这样他就不必暴露在同类的毒害之下了。”社交型的恐惧让爱德华多成为恋母的代表,而他来到特蕾莎的门诊,是一种移情的表现,“这位患者是把他心理上的母亲的角色转移给了她。”心理分析师要分析病人的心理,移情是分析的结果,但是对于另一个身份是病人的特蕾莎来说,这种分析的背后就像阿尔达玛一样成为了心理罪案的现场:在移情的解读之后,则是逆移情的开始,爱德华多的母亲身为单身的母亲,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孱弱的儿子,而是一位父亲,一位“不可告人的、叫人恐惧的、所有人都在提到他、又没有人敢说出他的名字的父亲”——移情的背后是恋母情结,而逆移情的背后则是那个缺失的大他者,所以特蕾莎在移情和逆移情中为爱德华多进行心理分析,但是身为病人的她又在爱德华多的突变中看见了自己,“特蕾莎所说的爱德华多的潜意识结构实际都是她自己的结构,是她自己在觉得,别人都想她得癌。”由此她认为,自己的病人想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幸存者,“这也是我所能给他们的最宝贵的东西。”而这种分析的背后是不是也是有着见不得光的原因?是不是也有着动机、缘由、无意识的创伤?

肿瘤医生阿尔达玛,精神分析师特蕾莎,他们都有着医生的身份标签,在深入对病例的治疗时,他们变成了病人,医生/病人的人格其实就是一种“突变”形态,它看上去是矛盾的结合体,其实它是突变的同一体,在病人拉蒙身上,这种同一性更突出表现在社会性人格上。拉蒙是在那天站在镜子前发现发现舌头的突变,“说话间,他舌头就很烦人地抽抽起来。”那是和客人一起进餐的晚上,说完“干了”之后他把龙舌兰送进了嘴巴,但这两个字变成了拉蒙最后讲出的正常语言,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的舌头瘫痪了,“再也发不出这个幸福的词汇所必需的辅音。”取而代之的是“喔尾巴又外额”这样的句子。那句和客人进餐时讲出的“干了”变成混乱而没有意义的“喔尾巴又外额”,拉蒙的舌头发生了病变,他当然成为了一个病人。但是身为律师的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失去了言语之后的恐慌,不是不会讲话之后如何维护正义,而是在感到有人用冰镐凿他的舌头时,他想到了以前司法人员讯问犯罪嫌疑人,遇到这种情况就是把一切坦白,坦白如他想干他小姨子安赫莉卡的真话,或者坦白如杀死路易斯的凶手是我的假话——真话和假话都会说出来,但是一旦说出来,谁知道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而这正是身为律师的他对法律的一次亵渎,其实在患病之前,拉蒙早就生活在一个突变的病态世界里,“拉蒙在善待客户这点上是很有一套的,他征服了他们,在谄媚和不恭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编号:C57·2221020·1889
作者:【墨】豪尔赫·科门萨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0年09月第1版
定价:56.00元当当28.00元
ISBN:9787532789658
页数:170页

维护正义的律师在谄媚和不恭间找到了平衡,在真话和假话间制造了公平,这就是社会现实,拉蒙是病人,是患了舌癌无法言说的病人,更是亵渎了法律尊严的病人,和特蕾莎、阿尔达玛一样,都是在医生/病人的双重人格中看见了突变的命运。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突变具有一种在主体构成意义上的普遍性,除此之外,突变更在发生层面上具有普遍性:突变是一种病理性现象,拉蒙失去言语能力的舌癌,特蕾莎被切除的乳腺,爱德华多社交恐惧和恋母情结,阿尔达玛欲望的投射,都是病理性突变的表现形式。突变也是社会性现象,拉蒙将真话和假话编织在一起的言说系统,在法律之内运转,也在自己的家庭生活里运转:他和妻子卡梅拉的婚姻其实就是一个相互欺骗发的过程,而和儿子女儿之间的感情也多少是疏远的,在患病之后向欧内斯托借钱竟然想以自己患病为名不受法律制约;阿尔达玛则因为一颗痣,“从坦率转为了遮掩,从诚实转为了欺骗,从疏远的视诊转为了凭空而来的触碰”;爱德华多的疫情和逆移情折射的当然也是社会的一种病态现象……

突变在更深刻的层面上则变成了一种宗教问题,“特蕾莎降生的三千年前,在约旦河岸生活着我们的祖先,他们中有牧人、有纺婆、有战士和妓女,可无论他们是谁,基本的突变已经在发生中了,或许就是在《列王纪》时代的第二阶段、阿玛责雅或耶罗波安做王的日子里。”尼布甲尼撒大帝征服犹大王国,变异者的子嗣被流亡到了巴比伦,于是那个错误的基因就是这样被播撒开来的,但是特蕾莎并不是犹太人,她的父母是天主教徒,但是突变的基因已经刻在了种族身上,十五世纪他们成了罪人,“罪名包括:杀害耶稣基督、繁荣兴盛、吞吃托莱多的幼童、使塞维利亚的处女着魔、焚烧耶稣受难像、高鼻梁、鸡奸、不吃火腿、和堕落天使路西法联手实施高利贷买卖。”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拉蒙山上,当保姆艾洛迪娅得知拉蒙得了舌头癌,“艾洛迪娅立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上帝在考验律师,要让他信教呢。”因为拉蒙总是在艾洛迪娅面前说说宗教就是诈骗,天主教会就是鸡奸俱乐部,只有无神论才能救国……

病理性突变、社会性突变、宗教性突变,突变在不同维度、不同层次上发生着,再加上在主体意义上形成了普遍性,所以突变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常态,豪尔赫·科门萨尔把这种常态看成是游戏中的一个“笔误”,他引用罗萨里奥·卡斯特利亚诺斯的诗句:“你又有种煎熬的感觉/那填字游戏里有处笔误/因而无法解开……”仅仅因为游戏里出现了笔误,看起来结果陷入了某种无法解开的迷局,甚至让人煎熬,但是如果回到游戏中,回到笔误里,是不是突变就可能轻易化解?如果说上篇是对突变之现象和普遍性的一种叙事,那么在下篇中,豪尔赫·科门萨尔想要的就是从游戏中找到这个笔误,从而让其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回归游戏本身,豪尔赫·科门萨尔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除“疾病的隐喻”,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话:“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

让疾病不再有隐喻,让游戏不再有笔误,这是解决突变的唯一办法,但是这是不是一种理想化的构建?当疾病只是疾病,以最真诚的方式对待疾病,谁是医生?谁是病人?当游戏不再有笔误,是不是游戏本身也被解构了?在某种程度上,隐喻才是疾病的一部分,笔误才构成了游戏,所以下篇的方法论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一种戏谑,一种讽刺。用什么办法治疗突变的病例?特蕾莎抱着的信念便是让大麻合法化,“一轮四千瓦特的假太阳下,大麻在加班加点地进行着光合作用。这是周一的晚上,特蕾莎在不紧不慢地修剪着成熟的麻茎。”除此之外,就是和病人爱德华多拥有正常的亲密关系,或者并不把爱德华多当病人,而是成为相互慰藉的伙伴,“他也是她,也是她欲望的投射、她晚间沐浴时的幻想,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在晚餐时陪伴她、和她一起钻进被窝、拥抱她,而她不会因为缺席的乳房而受到任何的责备。”而阿尔达玛把突变看成是一种正常现象,而所谓的健康,所谓的和平,反而“是对混乱的一种暂时性的胜利,是钢丝绳上紧绷的平衡,脚底便是熵的深渊”……

健康不是常态疾病才是,和平不是胜利混乱才是,所以突变是无法根除的,突变处处存在,所以所谓的文明,所谓的科技,所谓的医疗水平,甚至阿尔达玛所谓对付堕落的音乐,都不能真正阻止突变的发生,“谁能医治世界之癌呢?阿尔达玛想着。他关灯去睡了。”关灯便是一种放弃,入睡便是一种幻觉,而现实世界依旧是一个突变之癌,“脚底便是熵的深渊”——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的拉蒙,无法用一把手枪结果自己的痛苦,“快点儿啊,快点抓住它。”只是心里在言说,舌头已经死去,言语已经死去,真话和假话都已经死去,于是,笔误的游戏还在上演,一只学舌的鹦鹉在突变中取代了拉蒙的言说,“傻货!傻货!傻货!”而拉蒙在生命最后的突变中则变成了动物:“拉蒙的嘴张开了,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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