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30《悲伤之物理》:“我即我们”的生死谱系
我以一只果蝇的形态出世,又于日落后的夜晚形消神散,我像一丛蔓越莓般枯萎,像一株银杏般衰老,像一片流云般消散,像冰雪消融后的樱桃花般凋谢……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一直在死亡。
一只果蝇,一丛蔓越莓,一株银杏,一片流云,一朵樱桃花,它们都曾诞生,都曾生长,都曾开放,但最后都死去,无论是枯萎还是衰老,无论是消散还是凋谢,一切都指向了沉寂,而且“我一直在死亡”——当死亡变成一种持续的过程,是不是出生本身就是死亡的形态?而死亡之后是不是还会出生?
关于诞生和死亡,在同一性中变成了人生之意义的问题,而当西奥多·尤西弗将片名定义为Physique de la tristesse,一种“物理的悲伤”之传达甚至连出生和死亡连接的过程也失去了悲伤的意义,它就是一个“物理”的过程:生是物,死是物,生命是物,从生到死就是物理之变化,于是一只果蝇,一丛蔓越莓,一株银杏,一片流云,一朵樱桃花都变成了物本身。
这是不是悲伤之悲哀?当生成为你,成为我,成为我们,成为世界丰富之表象,为什么一切都是“物理”之过程?在这个物理过程中,注入了生和死之中的记忆是不是也不再存在?“我的记忆横跨冰河世纪的开端和冷战的结束……”生是冰河世纪的开端,死是冷战的结束,一端和另一端诞生了记忆,但是记忆本身也成为了物的象征,因为出生就是物的形成,死亡就是物的消逝,人之生死便是物之有无——出生是1944年1月,“我以人类男童的身份降生在一处作为地下掩体的幽深墓穴中……”出生是1968年的寒冬,“那时的世界还满怀希望,我清楚地记得从年初到年末所有事……”不管是1944年还是1968年,出生都带着记忆:英国飞机轰炸了建在古拜占庭墓地上的小镇,苏联坦克碾过了布拉格的街道……出生存在着记忆,记忆里是哭泣,是痛苦,是死亡,“诞生从未停止”,但是一切的诞生都和战争有关,所以诞生便是死亡。
导演: 西奥多·尤西弗 |
从冰河世纪到冷战结束,人类的一切诞生也是死亡,从这个意义上将,人类难以逃离的宿命在诞生之初就被注定了,而这种宿命的悲伤性更在于“我即我们”的无力感,我是单独的人,我是个体的人,我是丰富世界的代表,我是千奇百怪的存在,但是“我即我们”便在人类的宿命中抹杀了个体性,而这才是从生到死物化的真正悲伤。诞生便是成长,成长的记忆组成了童年,但是童年在这个物化的过程中,在这个“我即我们”的抹杀中,在“一直在死亡”的生命中,何来记忆?古希腊的神话中没有小孩的故事,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被吃掉,而那个叫米诺陶的人被囚禁在迷宫里,身为帕西法厄和一头牛结合产下的杂种,他一出生就背负着家族耻辱的印记,被关在迷宫里,生命接受着不断的惩罚,这便是丧失人格的表现,而那个“我”就是从米诺陶的故事中成为了“我即我们”的宿命。
但是米诺陶的妹妹阿丽雅德妮还是给了要杀死米诺陶的厄修斯一把利剑和一根绳索,利剑代表着死亡,绳索则代表着逃亡,于是米诺陶的故事里有了关于生的逃亡,也正是从米诺陶的命运中,我看到了“我即是我们”之外的命运——当“我”被父亲关在漆黑的地下室,我需要的是成为自己,用一根绳子创造生的机会,用一根绳子逃离父权——我不是我们,我当然也不是被父亲统治的人。但是,这真的是另一个童年的开始?这真的会有不死的记忆?逃出去,遇见了马戏团,看见了女孩,一起吃冰淇淋,这便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这便是我成为我的全部生活——但是,所有的生都指向死,因为战争没有消失,因为父亲没有离开,因为物化没有结束。
《物理之悲伤》电影海报
马戏团最终离开了,女孩最终消失了,还有泡泡糖纸也完全变成了被风吹散的存在。这是童年泯灭的象征,之后是祖父的死亡,“这是我第一次见证死亡”,之后是参加了军队,之后是被少校命令,之后是战争真正的爆发。当我砍掉自己的一只脚穿过铁丝网去寻找女孩,那里什么也没有;当我说出“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我被少校惩罚再次关进黑暗的屋子;当我远离故土去往蒙特利尔,我成为了异乡人……还有什么是我拥有的记忆?还有什么是我看见的生命?还有什么是我行乐的故事?已经没有童年了,没有爱情了,没有快乐了,在“飞机才是我的家”里居无定所,在“酒店是丢掉记忆最好的地方”中消磨时日,在“我们都是异乡人”中没有故乡——而当我再次回来,火车站里已经没有前来接我的父亲,戴着防毒面具的父亲已经完全变成了物,“他丢失了记忆”,连黑暗的屋子,惩罚的故事,以及所谓的父权,也都在面具的掩盖中变成了无记忆的存在。
或者,更悲哀的是:我也成为了父亲,我也有了女儿,女儿甚至在笔记本上写道:“爸爸和恐龙一起消失了。”父亲是女儿的父亲,父亲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戴着面具的父亲,父亲也是和恐龙一起消失的父亲。 “没有什么比遗忘更虚无”,是戴着面具的父亲选择了最后的遗忘,是我作为父亲选择了再一次遗忘,还有什么属于我?连我们都成为了一个空洞的词:在成长,在移动,在死亡,像物一样诞生,像物一样死亡,没有童年,没有爱情,没有绳索,没有工具箱,没有及时行乐,它们都成为了刻在墓碑上的词语:祥和、永恒、此处、诞生、死亡、上帝以及记忆——词语组成了一个人的生死谱系,词语完成了人的命名,词语刻在冷冰冰的墓碑上,它们拥有物理之悲伤,它们就是永远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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